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第3/10页)
巴士的烈焰与黑烟越来越恶劣,金属燃烧、塑胶熔化焦臭,喷出毒菇般的鲜艳火光,浓烟在春日车窗关闭的车内乱窜。距公车最近的母亲,只能心力交瘁地大喊:“火来了,给我赶快跑呀!”就像在火葬场亲送儿子火化时的悲哀。
“把浪胖放来,叫它去救人。”帕吉鲁说。
死亡最折磨人,古阿霞不忍母亲的悲伤,决定让狗试试看。“好,不准你进车去,不能。”古阿霞一边叮咛一边回头跑,穿过人群,解开脚踏车边黄狗的链子。
帕吉鲁看着一双脚印离开他们原先站的白色灭火粉圈,真像雪地。他不会去死,曾言要带她到约2600公尺的七星岗伐木基地,一座炭炉,两杯白酒,整个寂静雪夜,倾听桧木与松枝在火里迸裂的喟叹,以及燃木香。他不喜欢平地,热得冒汗疙瘩,太阳孵头壳似裂开。什么都要钱,什么人都爱钱,他不会陪这些人死在这。他会活得够久,带黄狗去朋友们的墓碑撒尿捉弄。
然后,他噘了口,吹出尖锐的口哨唤狗。
黄狗听到哨声,急得往前冲,可是脖子被皮链扯在脚踏车,它前脚竖起,用后脚着地,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古阿霞抓住狗颈环,虔诚祈祷,请求上帝给它勇气与力量,斥退一切的危难。她的祈祷快被附近的嘈杂给中断了。哪知,黄狗不领情,从她手里挣扎钻走,一蹦溜索,窜进围观的人墙。古阿霞懊恼自己的祈祷有误,这么勇敢与死亡交锋的黄狗不需要勇气,是冷静。
古阿霞追过去,十人厚的人墙让她得绕到喷水池边,看见两个水桶在水里随波撞击。巴士之前的爆炸声让救援的人收手,水桶扔了。她把两桶子装满,跑太急失去重心,两桶摔出了一摊水。她爬起来,没顾到自己丑态,手还割伤,拿着压坏的铅桶回头装水,还对一旁蘸酱油似看戏的人大叫:“你们把衣服脱了,过过水,丢去救火也行。”
一个孩子照做了,把三件上衣一次掀出了头顶。几十位极想参与救火的小孩,终于打破了袖手旁观,把上衣与长裤丢到水池,搅几下,跟着古阿霞后头跑到火场。
帕吉鲁吹响第三次口哨,黄狗来了,一条粗大的橡皮筋从黑累累人群脚缝射出,在他脚边打转。帕吉鲁抱起黄狗,边走边抚摸,让它稍加喘息,在距离巴士2公尺之前,冒出的黑烟逼得他蹲下,紧抱黄狗。
成千上万的言语不及一个拥抱,凭多年的默契,这深深传达帕吉鲁的意思了。他要放狗上去找男孩,好狗儿,一切保重了。他再贴近车门,火光与浓烟暴虐地往外冲,现实版的潘多拉盒子冒出来的灾祸蜃影,塑胶、玻璃遇热熔化声令人发麻。他得靠得够近,这样好让黄狗的紧张与骚动有了陪伴。
他拍打 ISUZU(五十铃)BF 铁壳巴士车体,清楚且缓慢,那种节奏得比狗的心跳慢些才具镇定效果。然后,他把黄狗丢上车,一边大力地敲车体,一边往后走,引导车厢内的狗往后跑。一九七◯年代常见的前置引擎公车在驾驶座旁隆出个引擎铁包。黄狗掉进车,碰到发热的引擎铁包,立即循着敲打声往后车厢跑,看到一个小孩趴在椅子下。
黄狗叫起来,跳上椅子,对窗外激情地吠着,表示有斩获。
就等这刻,帕吉鲁拿起斧头砍巴士。这把斧头3尺长,用来砍伐材质硬的阔叶木或针叶树种中最坚硬的台湾铁杉,斧锋厚,多少能破坏车体,况且他有另一把斧头──斧锋较薄,用以砍伐木质软的桧柏。这两把跟随多年的家伙,不比消防斧逊色,终于有机会向钢铁、巴士与大火讨教了。
他选黄狗后头的位置下斧,不会伤了小孩。砰一声,ISUZU 的车壳砍出个陷,露出了夹层木板,咻咻响的新鲜空气从缝隙吸入夹层,焖烧的车顶冒火,助燃火势,车铁壳发出哔哔剥剥的热膨胀声音。他又下了几次斧,清出小洞,隔着一张椅子拉出小孩的手。
现场爆出掌声,欢呼声四起,盖过了火烧车壳的爆裂声。母亲冲去拉,奋力大吼,把他再次从肚中生出来般用力拉。事情有困难了,小男孩卡在洞里,帕吉鲁很快发现铁皮木夹层的里头有 X 字形的支撑铁条。他得砍断铁条,于是把男孩推回车厢内,匀出干活空间。
雨下了,巨大的雨声砸在车顶上,车厢地板渗出水。帕吉鲁抓起斧头,朝铁条交错的焊接点砍几下,专注无比。铁条是断了,但是要扳弯几根五厘米粗的铁条是困难的,钢铁无动于衷。就在大火与母亲的哭嚎中,终于召唤神奇力量,帕吉鲁眼见惊人一幕,他的双手,像千手千眼观音迸出无数条强壮的手臂,将铁条拉开,将缝隙拉大,也将小男孩拉出来了。
“你是第一个冲去的盾牌,成了大家的肾上腺素,没有人想置身事外,”古阿霞事后解释情形,“你也没发现你受伤了。”
帕吉鲁被人群挤退,才看清楚现场。不是下雨了,是车厢顶挂满了上百件沾湿的衣服,阻延火势。千手观音救苦难之幻变,是十几位壮汉拥上去,凑手脚帮忙。但有件事他没看错,巴士被大火吞噬,古阿霞弄湿衣服救火的计策失效,黄狗还在车里,先前凿出来的洞被火填满了。
几乎耗尽体力的帕吉鲁,看着古阿霞泪流满面地祈祷:“求主耶稣给浪胖勇气与力量,还有无限的时间。”
那一刻,砰一声,公车的后车窗被人打破。那是棒球少年用修补的球棒敲出来的,使力过猛,球棒断裂,他用手中断棍清除窗框的玻璃残片。五六位孩子猛拍打公车屁股,像拍打痛苦巨兽的背,让它吐出肚子里作怪的核桃。
一条粗大的黄橡皮筋从后窗射出,半空中扭身落地,对巴士吠个不停,被孩子视为城市英雄。棒球男孩高举断棍,大声喊全垒打。群众喜悦地鼓掌,不断跳脚,庆祝跳舞似的。
吠累的黄狗回到了帕吉鲁身边,安静地依靠,舔他手上的血。古阿霞加入拥抱行列,赞美上帝的美好。
台南市警局刑警队以处理刑事案件为主,办公室弥漫肃杀气氛。一个理平头的年轻侦查员穿着黑衬衫,嘴里叼烟,花了半小时要帕吉鲁说话。他从逮捕帕吉鲁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是喑哑人士,却从帕吉鲁嘴里挖不出半句话,他咬着烟头,说:“张嘴,我检查。”
帕吉鲁张嘴,下颔上扬,把人人都有的嘴巴结构给人瞧个清楚。
“妈的,舌头还在就不要装蒜。”平头侦查员跟帕吉鲁耗了半包烟时间,拍桌动怒,走之前丢了张公文纸,“不说,就把姓名住址,还有来台南的目的,给我老实一点写,不然办你个三五年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