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第8/10页)
“我也常有这种旅行的感觉。”
“我想摘你花园里每棵植物的叶子当作纪念,可以吗?好让我多些美好回忆。”古阿霞讲了真心话,想多存些眷眄的资本,也因为撞见这间老宅色盘缭乱的花园,萌生了拖延计策。她发出恳切的眼神。
“可以,不过你会多费些时间。”中年妇女沉默了一会儿。
“我多了一双手帮忙。”
古阿霞在客厅把报纸摊开,去庭院把摘了的叶子放上去。植物太多,报纸嫌小,他们用上了六日份的报纸。到了晚间十点,古阿霞长叹了口气,吸引在厨房看书的中年妇女进来,看见了八日份的报纸还不够用。
“得熬夜赶工,我们得搬到你的前院做,你可以关上玄关门去睡。”古阿霞请求。
中年妇女迁就,说他们可以留在客厅做完,外面多蚊虫,吩咐出入时关紧纱门便可。说完她回到餐桌看书,累了才回房躺。房门上锁声响起,忍得快被阴霾灭顶的帕吉鲁问,妈妈都不理儿子了,我们还得熬夜做到天亮。古阿霞说服帕吉鲁,中年妇女不是不理儿子,是压抑情感,她偷偷观察到她有一小时没翻动手上的书,频频去厕所擤鼻涕,“这是拖延战术,一定还有方法,你睡你的,我做我的。”古阿霞提灯到前院,把拴在大门外的黄狗牵进来休息。
到了凌晨两点,打呼的帕吉鲁忽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说:“屋子上有虫子声,很怪。”
他突然冒出的话吓着了古阿霞。她认为,梁上有虫蛀声很平常,夜里更明显而已。老屋有白蚁与天牛幼虫蛀,一点也不怪,蛀久了,梁材充满虫洞像是罹患骨质疏松症。
“像什么声音?”帕吉鲁问。
古阿霞慢慢站起来听,避免动作太大,让敏感的蛀虫停止蛀蚀。她沿客厅走一圈,觉得是平常的虫蛀声,不过她贴上边柱时,听到清晰声,那是天牛幼虫的骨化头颅与锐利大颚如钻掘机在木头里前进,“像是在锯木头。”
“没错,锯木头的声音,这是故意的。”帕吉鲁说。
猛然一声啪,帕吉鲁跳起来,出门从伐木箱拿回了一条绳索,一头绑鞋子丢过梁柱,爬上去了。古阿霞嫌他要听个清楚也不用大剌剌上去。帕吉鲁在梁上招手,发现了秘密,要古阿霞上去。她攀着每20公分有绳结的绳索上去,摇摇晃晃,活像要爬出脱水机。
帕吉鲁说:“天牛的小孩在锯树。”
“然后呢?”
“这是荔枝树,”帕吉鲁摸着那根非主构梁,“他们故意在这放荔枝树,小孩会在这锯树。”
“听起来是制造有人不断在锯树的回忆?”
“嗯!”
慢慢地,古阿霞懂了,天牛有数百种,每种天牛只喜欢某几种树,它们大颚结构不同,啃食树材的声响节奏也迥异。这间桧木建构能防虫蛀,却刻意在客厅梁上摆根不涂柏油、不灌松节油防蛀的荔枝裸木,诱发某种天牛幼虫来啃食而发出类似锯木声。接着,他们爬下梁,来到厨房的餐柜,拿出了装过莲雾的水果盘与水果签。他说,这是荔枝盘,暗红艳色,弦切材而有山峰木纹,给人残山剩水的中国泼墨画视觉。他慎重说,从梁木或水果盘的木纹看,它们来自同一棵荔枝树。他们提灯在屋内观察,步伐小心,又找到一张凳子与两个糖罐也是荔枝木。
“还有没找到的。”他说,打开玄关门,往院子扫视,大门口边的黄狗站起来瞧。
帕吉鲁提灯在前院巡,来到马缨丹边,把灯交给古阿霞后钻进去。那种在路边被视为野草败景的霜白马缨丹在夜里怒放成繁星流绽的光景,激动摇晃,溢出雅香,然后被拨开,里头的帕吉鲁秀出一个树墩,说:“荔枝树在这。”他拿小刀剜开苔藓,露出红润年轮,推估这棵活了五十余年的果树生前照顾得宜,“然后被雷劈死,这里焦焦的。”他指着树皮的黑裂焦纹。
从梁上虫蛀声,找到消失的庭树,这是她做不到的。上帝赋予某个人特殊能耐,是透过此人开启圣灵的窗口。古阿霞感动的是,她很靠近窗口,感到心灵视野被带到遥远的地平线。就在她打算把这样的感悟分享给帕吉鲁,却看见他陷入苦恼,仍在找问题。
“还不够,”帕吉鲁从花丛中钻出来,“还有很多的在哪?”
“慢慢来,把话说清楚点。”古阿霞问。
帕吉鲁喃喃着,沿房子周围绕,连屋后工具间也缜密盘查,然后失望地走出来,钻入桂花与杜鹃丛,也不理古阿霞询问在找啥。
来到一座水池旁,帕吉鲁停下来,面对泽蛙战争般的鸣叫,他却喜悦地卷起裤管入水,一只躲在水蜡烛丛的夜鹭受到惊吓后吐出块状的消化物攻击,然后飞离。在池水淹近大腿处,帕吉鲁弯腰抓出了水底沉木的一端。池子里总共有三截分别是3公尺的荔枝木,这种树材质重,入水沉,最好的保持方式是泡水。帕吉鲁终于翻出这栋老舍的压箱故事了,笑得露牙,而古阿霞红着眼,深知自己眼泪的意涵。
忙了整夜,到了第二天,十点的阳光越过高墙,古阿霞从梦中醒来,看见从池水带来的皱巴巴折光就打在客厅梁上。咬了整夜的天牛幼虫,仍奋力钻营,落下的粉屑在阳光下翻动。古阿霞盘坐,看着帕吉鲁睡成人干,晾在榻榻米上,她抬高视线,毛玻璃成了外头多彩植物的晕糊光谱,中年妇女在花园劳动的剪影不断地匀弄光谱。黄狗难得不吠,摊在阳光下。真是美好的时光,恬淡得能发呆度日。
古阿霞上完厕所的马桶冲水声,让中年妇女中断了工作进屋内,把做好的法国吐司端出。帕吉鲁觉得好吃,堆起脸皮再讨,看着女主人用发蓝的文火把蛋液与吐司紧密融合。他很快吃光了,脱漆的铁盘中剩下阳光反光。
“叶子都摘齐了,可惜没填满这张报纸,你知道为什么吗?”古阿霞把细软整理妥之后,展示熬夜赶工的成果,却刻意把荔枝树的位置留白。
“我知道。”中年妇女安静看着。
“我的那位朋友也知道,他说,那年夏天改建房子的时候,那棵荔枝树被雷打死,不得不砍掉它,用它当梁,让它说话,让它发出改建时的锯木声,让它发出还活着时像风吹树的声音。”古阿霞指着树叶的留白空位,说,“他希望早点回家,把池底剩下的荔枝树捞出来,也许可以雕个什么小玩意。”
“原来,他还记得一岁时,他跟爸爸发生的事……”中年妇女红了眼眶,泪水在脸庞写下最深的情绪,“他被抓的时候,我们想尽办法花钱救他,被骗了五十几万,那些钱能买下一栋透天厝⑫。可是,我们夫妻连人都没见到。他爸爸心力交瘁而死,死前惦记这个独子。我这辈子最大的挫折与苦难在那一天到来,失去老公,儿子被当成共产党,从此花精力去整理那些不会背叛你的庭院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