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2/10页)
“明天,我就回摩里沙卡,比较习惯那里的山地气候,”古阿霞说,“从来没想过要回来。”
餐馆的每个流程都有人负责,除了洗菜,古阿霞的帮忙都遭回拒。一旦她表情失望,大家又丢给她个无关痛痒的工作打发时间,像是打苍蝇、到贮藏室拿酱油、洗抹布,或者把挂在窗户上的老丝瓜瓤去皮去籽当菜瓜布。当古阿霞有种不属于此的感觉时,兰姨端了两碗饭来,上头铺了酒糟香肠片、炕肉与高丽菜,白饭下还藏了颗卤蛋。
“那个哑巴呢?”兰姨才问,又转话题,“你先吃吧!吃完后我带你去教会找王牧师商量。你募款募到别人那里,好像我们教会都不管你。”
古阿霞愣了一下,果然女人堆没有钻不出去的秘密。她知道,如果自己的教会能帮助,可以一试。她肚子快瘪到底了,不等帕吉鲁,做完谢饭祷告,很快扒完饭。她把空碗端入厨房,去把帕吉鲁揪回来,抱怨这家伙出门竟忘了时间回来。
近30平方公里的花莲市,繁盛区在中正路、中山路、中华路汇聚的三角地带。古阿霞在附近转了两圈,萌生了恐惧,要是那家伙偷跑回摩里沙卡,她要跟回山上?还是待在这?疑虑越糟,脚步也越匆促,她甚至撞到几位兴致极好的游客的肩膀而没道歉。这时的天色暗了,很难凭路灯看得到远在街尾是否有那口大木箱了,或者说,总有疑似的暗影。
她灵机一动,想起帕吉鲁提过的,凡是他入城会到火车站,寻觅马庄主所提的一种古典的日本时代超级特快车。她还没走到火车站,一群从后追来的小孩超过她。小孩们情绪沸腾,嘴巴掀个不停,边跑边讨论如何“暗杀”杀刀王的伎俩。她进入车站广场,老远看到上百人在面包树下箍圈子观戏,场边有香肠摊叫卖。
古阿霞看出来哪不对劲,这不是杀刀游戏,是杀红了眼。每个人都想赢帕吉鲁,这到底怎么了?答案很快揭晓,现场在赌钱。有个单脚少年带来一群小孩,他们是搭公车来玩的太鲁阁禅光寺育幼院孩子,成员多半是开辟中横而殉职荣民的子女或原住民孤儿。跛脚少年长年撑拐杖的右肩耸得像是树瘤,脚上的布鞋补了粗绳,他挤进人群时,惹得旁人抱怨“跛脚也肖想赢钱”。杀戮的祸源是赌钱,古阿霞有些愤怒,这风靡花莲的游戏生锈了,沾满铜臭,旋即了解帕吉鲁这样做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筹募复校基金。
很快地,场上传来欢呼。一位男人输了,掏出十元放入面包树下倒掀的探险帽。硬币的碰撞声响起,群众的激动呼应了布袋戏藏镜人的口头禅:“别人的失败就是我的成功。”接下来上场的人有机会赢得帽里所有的钱。不过他们都等待时机,等体力耗减的帕吉鲁露出疲态后反击。
没人上场,帕吉鲁杵在人群中。路灯穿透面包树树叶,透出绿芒,树干镶着的牙齿透出寒光。他不会开口,向人群伸出三个手指,又指着帽里的钱。众人难解其中意涵。
“再比三场就收摊了,谁赢的拿走帽子里的钱。”古阿霞懂得他的心思,小声说。
有个想抢风头的小孩听到古阿霞所言,大喊:“比赛剩下三场了,先去先赢。”
场外骚动不已。四位小孩跳出来,双脚在地上拧着,一手背在后腰,一手呈出来,比出邀赛架式。古阿霞认出是刚刚超前的几个家伙。他们想赢钱,想得名,想用贱招称霸,模仿武侠电影的色胚在手缝夹了辣椒粉欺负良家妇女,其中一位紧张得用手擦脸就破功,猛打喷嚏、流泪,被观众嘘下场。
当嘘声与笑声响起时,独脚少年从人群中跌出来,使笑声又延长了。独脚少年爬起来,往前走两步,证明他是自愿出场而不是意外跌进来。帕吉鲁不理这位弱者,他走回脚踏车,取出铝制水壶仰头喝,抹干从脖子流下的水渍,然后上场与一位学李小龙跳恰恰舞似闪躲法、嘴里喊“啊喳”的国中男孩杀上两刀,赢得对方口袋里的二十块钱。
只剩一组人能上场了,人群往前移动将圈子箍得更小。独脚少年被挤到人群后头,他听到古阿霞说:“你再退就输了。记得,不要把那个人当人,你得当他是树。”然后他从观众群被古阿霞猛推出来,两根拐杖掉了,人扑倒在帕吉鲁跟前。他在人群的笑声高潮中爬起来,没用拐杖,单脚在那跳着找平衡,脑子里想着如何把帕吉鲁当树。
独脚少年稳定下来,越来越慢,胸腹的呼吸起伏也缓了,最后立化。一分钟、两分钟,乃至五分钟过去,三轮车来来去去,海风穿过植满榕树的小巷,摇晃节奏的火车从南方纵谷进站。路灯从面包树叶透下绿光,将独脚少年的脸膛敷得青荧,他站着不动非常久,像树。
帕吉鲁从来没遇过如此荒谬的场次,一个独脚人冻在那,当真死了?当他靠去瞧个透彻时,一道黑影劈来,奋力躲开仍被击中额头。
胜负已定,独脚少年乐得跳起来。他跳几下,把帽子的钱倒进衣袋,钱多得装不下,他用脱下的鞋子装满钱后,塞给了跟他一起来的欢呼小原住民。群众没给掌声,那些钱多少输自自己的口袋。人散去了,剩下几个小毛头意犹未尽地在场边厮杀。帕吉鲁戴上帽子,把深深的忧伤与无奈都藏在帽檐阴影,他把车架推开时弹簧发出巨响。小毛头们停下游戏,目送杀刀王离开,心中涌起“再强悍的剑客总有不堪的背影”这句话。
“喂!你走太快了。”古阿霞边喊边追。
他回头,从帽檐下露出个微笑,微笑是真的,不是勉强涂上去的,这时看到古阿霞还真有点安顿了自己。
“去吃饭吧!”她说,摸摸黄狗的头。
他们前往花莲女中旁的小巷,一间榕树下的面摊。位置偏僻,加上榕树落籽掉叶的影响,原本不看好的面摊靠着物美实在,吸引不少饕客。古阿霞要是手头有零钱,会邀兰姨远离市区在这安静吃上一碗。帕吉鲁点了大碗的汤面,外加卤蛋与薄肉一片。古阿霞欣赏这个男人的吃相,汗水淌满了脸与锁骨凹处,眼睛眯得勾人,美食果然能抚慰挫败。
这时候,一颗小东西穿过层层树叶,弹落在摊贩车顶的布棚,滚入帕吉鲁的碗里。落下的是榕树籽。
古阿霞拔下发夹,挑出汤里的种子,说:“很多人以为是鸟屎掉入碗里,因为样子差不多,不过这不是。要是它是鸟屎也行,鸟屎伟大的地方是让种子发芽。”
“喔!”
“这家面摊有个传说,要是吃下掉进碗里的种子,会有好运。”
“假的。”
“好运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见的人少。”她把种子用发夹切成两半,一半挑起来吃,一半递给帕吉鲁,说:“你相信吗?要不要吃吃看?还不错吃,至少对种子而言,我们很幸运把它带到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