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务必保护好手表(第3/4页)
冈本美结子说《伊豆的舞娘》有五个电影版本,美空云雀演的是老灵魂的少年版;一九六四年上映的版本,吉永小百合演得清淡又无忧无虑,洋溢二次大战后追求的光明感;一九七四年版本,山口百惠的面孔太梦幻了,却真实呈现了卑微阶级的少女即使受到骚扰与歧视,绝不让自己掉进幽谷,永远往上爬的包容气质。冈本美结子说,要是《伊豆的舞娘》每十年改拍一次,能用不同手法,呈现少男少女在洁白无垢的懵懂爱情中的遭逢际遇。不过,现在想起来呀!山口百惠的版本最值得回味,“所以,我才问你听过山口百惠和她唱的《梦先案内人》吗?这里的一切都会让我想起《伊豆的舞娘》的天城山,千回百转的山路,无尽的杉树,无尽的凄雨与迷雾。”
“我没有听过日文原版,我会唱这首歌,是要去五灯奖比赛,才会选人多的场合练唱。”古阿霞说。
“原来是要去参加类似日本《明星诞生(スター誕生)》的节目,好厉害。你的歌喉柔顺,非常好听。”冈本美结子停顿一下,若有所思,又说,“如果能掌握颤音技巧,会更迷人。”
“颤音?”
“抱歉,请原谅我这么直接说。我有位朋友是宝冢歌剧团的少女成员,后来结婚,照规定得离开剧团,她在东京开了酒吧,顺便教唱歌曲。我跟她学习过一段时间,也知道一些歌唱技巧。”
古阿霞听了很高兴,总算遇到请教对象。她练歌是从广播学来的,喜爱的歌曲多听几回便熟,或用卡式录音带录下歌曲反复听到熟。录音关键不好掌握,前奏常录下主持人的声音,结尾会切到靠得住(Kotex)背黏式卫生棉、三支雨伞标感冒药广告,为了节省,一个卡式录音带能重复录到正反面的声音糊了。古阿霞唱歌靠天赋,从来没有人指导,她渴望能有人点拨,哪怕是小技巧也行。
冈本美结子不吝教导颤音的技巧,她说颤音像是锦鲤摆动的尾鳍,勾动了水波,自然的摇曳迷人。她又说,古阿霞已有此手法,但可以更提升,技巧是如何在气息、丹田与喉咙间产生歌韵的波动感。冈本美结子并且比较风靡亚洲的邓丽君大开大阖的颤音,与日式颤音在一段直音奔唱后转为起伏曼妙的差异。各有特色,全凭自己拿捏。古阿霞得到指点,乐得很,脸上浮满了少女喜悦,直叫冈本美结子想起了山口百惠在《伊豆的舞娘》中的暖阳笑容。
素芳姨在教导的空档,问:“山口百惠唱的《梦先案内人》,是什么意思?”
“梦境引路者,意思是:引领自己进入梦境的那个人。讲白点就是恋人的意思。”
“讲得很含蓄,太美了,这是雾中观花。”古阿霞吐舌头。
几个人走在山中小学,浓雾弥漫,廊下的灯晕着,学生的读书声回荡。远处的木造秋千上有着火冠戴菊鸟的叫声;操场边的银杏迎雾,转黄树叶吐露孤寂的心情。冈本美结子惊讶这座小学是凭借一个女孩之力,败部复活了,然后,她撑伞走进滴水的银杏树下,抚摸这株日文汉字称为“公孙树”的树纹,回望雾中学校,心中有事,久久不语,直到雾中传来尖锐的汽笛声。
“不会是蒸汽火车吧?”
“山庄的大怪兽醒了,我想两位小孙子一定很喜欢它,才多拉几下。”素芳姨说。
“听起来像是儒艮的欢乐声。”
冈本美结子的两位孙子非常眷恋地下室的大怪兽,晚睡熄火前,又拉了几下汽笛,吵得大家耳膜疼。隔天,两人一早吵着要去地下室生火。马海说机关车白天睡觉,晚上才生火供电,不过为了送客,他可以破例干活,好庆祝日本客人今天可以离开了。
因为这几天来,菊港山庄欢迎日本远客,全体呈备战状态:餐桌礼仪上,筷子不能放在碗上,不能拿来指点菜色给客人,不能倒过来当公筷夹菜给客人。服务生的脸颊挂着被胶水黏坏似的僵硬笑容,永远低头说是、对不起与谢谢,后退几步后再转身离开。马海认为这把大家搞得快死了,现在要送走客人,他什么事都愿意做,生火算什么。
素芳姨送他们到流笼发着台,闲话几句,又挽留几分钟,捉摸得出此身过了这隘口便不再相见。淡泊的冬阳下,低海拔雾气追随将入站的流笼升上来。冈本美结子想说的又还没说的,都不说了,只顾淡淡地笑。流笼着地了,这时她预谋似的从袋子里拿出了牛皮信封,塞进素芳姨手里。
素芳姨愣了,摸出信封放了叠钱,哪有道理收人重礼的,连忙说:“你搞错了,我不能收,你没做错什么。”
“这也不能怪你,却让你这些年苦了。”
“你别这样,这些年大家都过得不好,你这样让我……”素芳姨把眼眶说红了,“我难过了起来。”
“我也是。”冈本美结子紧握素芳姨的手,说,“凡事都过去了,有空写信过来就好了。”
“可是我不能这样收下东西。”
“这是伊藤典裕留下的钱,给你登山用,我知道你缺经费,就收下吧!”冈本美结子把钱推出去。
这是三天来首次提到伊藤典裕这名字,两人费劲地沉默,凝视与执手,让好多的心事在这时打住了,剩下的转头后踏实地活下去。云雾终于泼来了,安安静静的,又泼剌剌地穷尽变化,以水墨枯荷皴的笔法涂过了两人,涂过山村,涂过一切白茫茫,能知与不能知的都糊了,把什么人情世故也写进了留白。
帕吉鲁伫在远方,不爱这样女人来女人去的道别,他爱男人式的,和两个日本小客人玩起杀刀。这几天他教了他们如何厮杀。后生可畏,他们融入日本剑道后回敬,捉起竹棒和帕吉鲁比画,杀声很大,边杀边退到了流笼,其他人陆续上了流笼了,两人还是和帕吉鲁杀得火热。
不知怎么的,帕吉鲁的口袋被竹棒击出金属声,他摸出了手表查看有没有损坏。两天来,他应付每晚八点的上发条,搞得紧张兮兮,只好随身携带。
两个日本小兄弟看到那只表,大吼大叫,猛烈攻击帕吉鲁,还扑上来抢。帕吉鲁用手挡下,猛往后退,搞不清楚这两人的火药怎么点燃了。
“你偷走了我爷爷的手表。”小客人大喊。
“小偷,他偷走爷爷的心脏,快帮忙抢回来,”另一个小客人回头喊,“爸爸过来帮忙。”
冈本国雄过来帮忙,夺下棍子,折断,把大儿子抱在怀中就走。大儿子踢着脚,大喊有小偷,有小偷。冈本美结子也过来拉走另一个小孙子,爆发冲突。笠木附近的人都放下工作,看着乱成一团的日本观光客。帕吉鲁不退了,额角渗着血丝,手中紧紧握着那只老古董精工表,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