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艳吉丁虫的祝福(第3/4页)

在舞台侧边布幔遮住的待命室,古阿霞观察这位登台序号比她早一号的德鲁固表演者,羡慕阿嬷的定静,连时间都干扰不了。古阿霞很紧张,手不停搓,不小心碰到阿嬷的烟斗。阿嬷第一次转头看着古阿霞,笑了笑,纹面几乎折进了烂漫的笑纹,她把口袋里那束绑着风干小米与茄冬叶的幸运物,送给古阿霞。

“接下来,欢迎这次巡回公演最年长的祖母出场,请观众鼓掌。”男主持人对台下观众说。

女主持人接过话题,看着掌中小抄,把老祖母的简历念上。古阿霞看见那位百余岁的德鲁固阿嬷被子孙搀扶上场,静静坐上板凳,无畏无惧,微笑面对上千人的目光。老祖母不回答主持人的问题,微笑着,由陪侍的子孙代答,她只负责看着台下撒开的眼神。

演出开始,二十人乐队响起了管弦乐,老祖母的子孙拍了拍她的手背,给暗示后离开。老祖母唱起歌。很快地,气氛不对,她唱的对不到乐队演奏,于是乐队指挥放慢节奏配合。她用纯正血统的德鲁固族语唱歌,没人听懂。台下评审立即喊出停奏,中止演出。这是单循环赛策略,演出者太多了,得不停地从早上九点表演到下午六点,观众不累,却累死众评审与主持。于是,只要有人台风、唱腔、歌词等走调或不对,立即停止演出。

台下肃静几秒钟后,有人大喊“麦克风坏了吗?她在唱什么?”“乱七八糟,听不懂。”“淘汰了。”观众鼓噪大喊,几乎耐不住,在休憩室脱鞋休息的女主持人急得光着脚丫子上台圆场,趁机吃便当的男主持人仍握着筷子上场,要拿下老祖母的麦克风。

“让她唱完,让她唱完。”场子中央爆起了大声响,有人跳起来,对台上的主持人大吼。

古阿霞从舞台侧边看过去,密密麻麻的观众里,那站起来喊的人竟是她认识的布鲁瓦长老。

布鲁瓦之怒吼,打断了台下的鼓噪,却没打断台上的演出。他忽而放低姿态说:“她是我们山地人的妈妈,只会山地话,有重听,又看不到,还不知道有几个月可以去种菜,拜托大家,烦你们的耳朵几分钟就好。”

现场安静下来,听着老祖母唱歌,也听出了味道。没有配乐,没有太多的跌宕,是悠长的花东纵谷道路挂了一枚月印当空,是龙眼树下干皱的落叶沙沙的自哼自娱,那是古阿霞听过最美妙的歌声,几乎像葛利果圣歌(Gregorian Chant)的清唱,没有任何背景音乐,从头到尾,只有极为平和的咏唱。

曲罢,主持人进场,说了几句好话,递了几个美词,然后说:“现在我们来看表演者分数。”

“一个灯,两个灯、两个灯,两……个……灯。”男主持人喊,舞台上方的背景灯只亮了两盏。这分数很低,很糟。

“两个灯,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女主持人夺过话题。

“三个灯。”台下有人大喊。

“四个灯,四个灯。”有一小群人又喊。

“五个灯,五灯奖,五……灯……奖。”最后所有人大吼,给出了满分,热烈掌声。

几个德鲁固壮汉走上舞台,抬起板凳,也把老祖母当英雄扛下去,朝人潮汹涌的观众走去,直到消失,直到掌声也灭了。眼见动人表演的古阿霞却身体越来越僵硬,脑袋空白,扁平的胸部跳个不停,那是因为她即将要登场表演了。她深吸一口气,随主持人唱名的同时踩着小步伐上场。她咧嘴微笑,面对台下的千位观众,桧木建筑的中山堂挂了几盏300瓦的表演灯,强灯照来,她看不清楚群众面孔,只见在黑水皮似的发海上反射着灯光。

演唱开始,她把麦克风靠近嘴,乐队配乐在大礼堂冲起来,古阿霞凭着以前在圣歌班的本领唱起来,喉咙润滑,没疙瘩音,她在凤飞飞的《雨过天晴》与山口百惠唱的《梦先案内人》之间取得另一派淡淡蓝蓝的轻快。她眼神时而低眉,时而远眺,脚步左右轻晃,完全沉醉在少女纯洁无垢的情愫中,手下意识地爬上胸口,握着“彩虹碎片”。她忘了这是詹排副的诡计,求救时,握项链,捉得紧紧的。

詹排副坐前几排,没注意古阿霞把满天云霞都唱下来了,只顾瞅着古阿霞的左手。她往左挥,他的头歪过去,往右勾,他的头也勾回来。古阿霞的手是指挥棒,搞得詹排副这颗头快转晕了。忽然,他看到那只手抓住项链,心中大喊,被我抓住了喔!当下摘下军便帽,露出新剃且上油的大光头,在强光照射的黑发海中弹射出了光芒。

后方的士兵得了暗号,赶紧多几人站上横排靠背椅,直到椅子晃了。这个动作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后方的观众要图个视野,不是站上了拆下窗户的木框,就是站在自己扛来的 A 字形梯,什么都没有的,干脆急得跳脚,也能暂时看到舞台动静。

轰隆,巨声响起,十几个站上去的士兵把横排椅压垮了,摔得稀里哗啦,每个人老奸巨猾的哀号声盖过了古阿霞的歌声,观众回头瞧,直到乐队声停下来。古阿霞中断演出,手握彩虹碎片,傻在舞台,理不清灾难是她按下了启动开关。不过,她看得出那堆摔成草色酱汁的士兵们,有些熟面孔曾帮助山上的小学复建,她顾不得人在舞台,跳进人群,直冲去救伤。

士兵们有的叫得起劲,有的眯眼瞧人,有的左右打滚,观众看出是心眼极高的龙套演员。不过有个人捂着被断木扎出血的右脚,哪像演戏,让围观的人都觉得这群人的伤都来真的。古阿霞帮阿兵哥止血,幸好豁子不大,由帕吉鲁背去伐木场的医疗室缝几针就行了。

古阿霞这才松口气,看着詹排副一脸歉意地摸脑勺,大光头攒满了汗珠,不住地点头。她懂了,这是詹排副的伎俩,却破坏了演唱,她说不上谴责,赶紧把彩虹碎片摘下,眼光巡一圈,帕吉鲁背人去了,暂且挂在素芳姨的胸口。她不想待会唱得尽兴时情不自禁地按下按钮,又炸出一团伤兵。

再度回到舞台,古阿霞忙得内衣湿了一半,天气寒涩,她有些抖,有些嘴唇干,一旦人握着麦克风就通电了,不发光还不行,连耶稣都要发功走过水面来瞧,大天使加百列张开翅膀帮她遮阳。她照例唱过一回,浑身都是焦点,黑皮肤有戏,鬈发有戏,眼波有戏,手势有戏,微笑有戏,唱完了,留给听众无尽的余韵,引来阵阵无绝的掌声。

男女主持人回到舞台,一说一唱,又赞又褒,说在后台沉浸在歌声,都忘了时间的存在。古阿霞微笑,心中浮起他们在后台吃便当补妆的画面,心知他们是敷衍。接着,男主人说,我们现在看看表演的灯数。大家看着舞台后方墙上的灯号,乐队随即击出急切的小军鼓声响。灯数亮起来,主持人唱着:“一个灯、两个灯、三个灯、四个灯,有没有五个灯?有没有五个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