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罗想农打断他:“见面再细说吧。”

讲完这句话时,他往转盘上一瞥眼,正好看见自己的墨绿色拉杆箱被机器吐了出来,摇摇晃晃跌落到传送带。他刚想挂断电话走过去拿行李,听到罗卫星一声犹犹豫豫的“喂。”

“回家再说啊!”他举着电话,匆匆走向转盘,心里抱怨罗卫星优柔寡断的脾气怎么就改不了。

电话那头的罗卫星赶快憋出一句话:“乔麦子那儿,要不要通知?”

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罗想农站住了,举着电话的那只胳膊僵在空中,弯成一个很别扭的姿态。

大厅里嘈杂的人群忽然没有了声音,也消褪了色彩,变成小时候看过的无声电影,而且因为电影技术的关系,人们举手投足的动作极不连贯,有点摇摆不定,又像牵线木偶一样夸张和变形。他看到很多人的嘴巴在动,鱼一般地张合不停,可是因为无声,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焦虑和呼喊什么。慢慢地,地面滑动起来,从他脚下出发,潮水一般后退,仿佛地球上的板块飘移。他自己也在飘,滑离地面,升到空中,仿佛失重状态下的太空旅行者。

“哥!”罗卫星在他耳边呼叫。

他倏然惊醒。“要通知。当然要。”

“你来,还是我来?”

乔麦子在瑞士,瑞士的小城巴塞尔。南京和巴塞尔之间,六个小时的时差吧?

“要么你打给她?用座机打,讯号会比较好。”罗想农谦让一句。

罗卫星在电话里马上松一口气。“哥,我已经打了电话。她说她马上订机票。”

罗想农不再说话,有点愤怒地把手机翻盖合上。

这个罗卫星,凭什么自作主张?他已经打过了电话,还在装模作样征求哥哥的意见,这不是虚伪吗?罗卫星这家伙也学会了虚伪?

乔麦子那边,接到的噩耗是来自罗卫星,而不是她亲爱的大哥罗想农,她心里会怎么想?

罗想农痛恨自己在乔麦子的问题上总是畏缩和压抑。畏缩不仅仅是姿态,更是无可奈何的躲藏。他心里想要进攻,可是他表示出来的却是退让。

人就是这样,隐藏最深的那个念头,恰恰会以极端对应的方式表达出来。

乔麦子,他把她藏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个人,他会在静夜无眠时想着她、呼唤她的那个人,他想起她的时候会热泪盈眶、会觉得世界已经崩溃的那个人。

所有的人都在隐藏自己。有时候,因为藏得太深,自己把自己丢掉了,这时候就需要提醒自己:你在哪里?你是谁?

他和乔麦子之间,却不是隐藏,是收藏。他们收藏对方,像吞一粒珍珠一样吞进腹中,之后让那珍珠留在身体的最温暖之处,养着,想念着。

罗想农的母亲杨云,在乔麦子八岁那年收养了她,为此跟罗想农的父亲决绝,几十年中形同路人。母亲去世了,他给她打个电话报丧,不合适吗?怎么可以让罗卫星抢在前面?

他心情沮丧地取了行李,恍恍惚惚地经过自动玻璃门出去。

排队等出租车时,依稀听到有人喊他。抬头看,罗卫星的大儿子罗江穿着黑皮夹克,站在一辆深蓝色“标致307”的车门前,冲他挥舞一只颜色鲜艳的塑料袋。

罗想农拖着拉杆箱走过去。

“我爸说,中午前后你肯定到。他让我开车过来等着。”小伙子笑模笑样,神色轻松,丝毫不像是家里要办丧事的模样。

车门打开,罗江的女朋友玉儿同样热情地从车里跳出来,张开双臂,不容拒绝地拥抱了罗想农,并且把香喷喷的面颊凑上去,很洋派地贴了脸,左边一个,右边再来一个。

“伯父,这事太突然了,我们都很难过。”

罗想农不无尴尬地挣脱她,感觉从她脸上并没有看到“难过”。这是一个面部轮廓凸凹有致的平面模特,天气灰蒙蒙地不见阳光,可是她头顶上却酷酷地架着一副墨镜,鲜绿色羊绒短款毛衣配紧绷绷的白色牛仔裤,时尚,鲜嫩,活泼。

“前天晚上罗江还跟奶奶通了电话,奶奶说她想孙子了,让我们去她那儿过‘五一’。奶奶真是个好人,这事太突然了。可是伯父,她毕竟上了年纪……”

罗想农摆摆手,不让她再说下去。对于一个还不懂得悲痛为何物的女孩子,让她搜肠刮肚寻找话语安慰别人,太难为了她。

玉儿打开车后厢盖,从一堆零食包、空饮料瓶、缠绕在一起的各种充电器、鞋和化妆用品中扒拉出一个空间,安置罗想农的旅行箱。罗想农就势钻进了车后座。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香水味儿,还夹着口香糖的薄荷味儿。后座上散落着几本大同小异的时尚杂志,罗想农瞄了一眼,其中的一本,封面女郎酥胸半露,粉红色的宽檐帽遮着半边眼睛,好像是玉儿。不过也不一定,这些化妆过度的姑娘,你很难在镜头里把她们区分得清清楚楚。

玉儿也上了车,坐到罗江身边,并且费劲地回过身,伸长手臂,把后座上的散乱杂物胡掳到一边,好让罗想农坐得更舒适些。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倒是让罗想农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车开起来之后,罗江笑嘻嘻地说:“伯父,你今天整整一天都得赶路了。我奶奶真是个麻烦,她干吗要把自己的归宿之地选在青阳乡下?害得我们大家这么辛苦奔丧。”

罗想农不欣赏他的无厘头搞笑,正色道:“罗江,你可是奶奶最喜欢的孙子。”

罗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开个玩笑,让你轻松点。奶奶今年八十整,算是喜丧,你真的不必这么严肃。”

罗想农没有接他的话茬。跟罗江这辈人在一起,他时常会觉得自己愚蠢迟钝,在同辈人当中的优秀和深刻被消解得一干二净。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罗想农的父亲罗家园去世后,母亲忽然提出,要把南京的这套房子卖了,回青阳老家,在江边良种场买个农家小院,终老于斯。

“妈,这不是好主意。从前的良种场早就不在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你没听袁清白说吗?还有,良种场的那些老熟人,怕也都不在了。”罗想农劝说她。

“小袁承包了农场。那地方现在很像模样,有个规模很大的养猪场,还有个肉联厂,集镇也起来了,有医院,有学校,百货店和饭馆也齐全,现在那儿叫江岸镇。”杨云穿一身肃穆的深色衣服,在餐桌边端正地坐着,神色非常认真。

餐桌另一边的罗卫星用他新买来的紫砂茶具研究“铁观音”的冲泡法,听到这里,插嘴:“袁清白在你面前吹牛吧?生意人的话你也信?”

杨云拿起一块抹布,把他洒在桌上的茶水擦去,不紧不慢道:“我信。这种年头,生意人才是踏踏实实做事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