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1页)

罗想农真想对着父亲大笑出声。什么逻辑啊?心里爱着,而行动上排斥着?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

他拿杨云无可奈何。母亲就是母亲,无法选择。

而且,正是因为母亲对他的排斥,反过来成就了他对母亲的责任。他生活中的一切:读书,工作,婚姻……一切的努力,潜意识里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一个满意的眼神。

母亲最终满意了他吗?母亲把他和罗卫星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心里承认了他的优秀吗?他不知道。起码从遗像中看不出来。

罗江和玉儿双双进门,带进来一股食物的香味,芝麻香混合着油香。玉儿仍旧穿着那件鲜绿色的短款毛衣,衬得她的面孔红润娇艳。她手里拎了一只竹编提篮,篮子里一边排列着七八根黄灿灿的有婴儿胳膊那么粗细的炸油条,另一边摞着同样数量的撒满白芝麻的“蟹壳黄”烧饼。罗江敞着黑皮夹克的拉链,两手端了一只钢精锅,里面是大半锅浓稠的豆浆。为防豆浆溢出,他小心地架着两个肩膀,走路也撇了脚,姿态有几分可笑。

“吃早饭!”罗江快活地招呼他的伯父。“烧饼夹油条,再就碗甜豆浆,爽啊!我在南京做梦都想着。”

“南京街头也有。”罗想农走过去,拿起一只烧饼,嗅一嗅烤炉里烘出的芝麻香。

“那不能比。”罗江说,“南京的豆浆寡淡,油条是僵的,烧饼不酥脆。”

罗想农笑笑,奇怪这个在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居然对乡村小食如此迷恋。血液里的思乡情结吧,他想。他拿起一只烧饼,掰开,小心不让脆皮掉落,然后把一根油条折起来塞进去。烧饼实在太酥,被油条一撑,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罗想农不得不用两只手捏紧,像捏着美国街头“巨无霸”的汉堡一样。

“你先吃烧饼,我热一热豆浆。”罗江把钢精锅坐到煤气灶的火头上,拿一个漏勺慢慢搅动。玉儿手脚勤快地帮他做事:拿碗筷,拿碟子盛白糖,拧开一个“扬州酱菜”的玻璃瓶。

罗想农很感慨:罗卫星身边不是缺女人,是缺少长年持家的女主人,所以长子罗江练成了罗家的半个主妇:能干,顾家,好脾气。

“你爸爸呢?”罗想农望望东头卧室敞开的门。门里飘出来淡淡的香水味,还有热被窝、剃须水、皮鞋和旅行箱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练功呢。找了个好地方,后面竹林里。”罗江指的是苏苏。当演员的实在也辛苦,压腿,下腰,掰脚脖子,一天都不能荒。这种时候,罗卫星自然是要陪在一边的,不陪着就不是罗卫星了。

豆浆翻滚起来,雪白的泡沫沿锅边汹涌漫出,新鲜的豆腥味在屋里热腾腾散开。罗江赶快拧灭火头,泡沫很快沉灭。他首先给罗想农盛了一碗,滚烫地端到桌上。“你先喝,趁热。”他说。

罗想农没有推辞。罗江和玉儿是小辈,过分客气反而不像是一家人。

他的两只手里还捏着烧饼,所以只能用手腕处夹住碗,嘴巴凑上去,吹口气,撮了嘴尖,少少地喝一口。豆浆真是新鲜,掺的水也少,香醇浓厚,从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口,热乎乎地流进胃底,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间打开,发出欢乐的歌唱。

“嗬,舒服!”他赞叹。

玉儿劝告他:“最好等凉一凉。喝太烫对食管不好。”

罗想农听从劝告,把喝的享受暂时放一放,先对付烧饼和油条。

罗江趁机问了他一件事:“听说奶奶不愿意跟爷爷合葬?”

罗想农抬头看看他:“你们都知道了?”

罗江说:“只是我。罗海罗泊不关心这个。”他在罗想农对面坐下来,眼睛里多少有一点忧虑。

“这事没定。要等你麦子姑妈回来。”罗想农故意地轻描淡写。

“奶奶为什么这么做?”罗江追问。“她喜欢这里胜过南京?”

罗想农简短地回答他:“我不知道。”

“他们生前并不和谐,婚姻勉强,性格不合,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爷爷的最后时光,奶奶尽了她的责任,可见奶奶又原谅了他。如果奶奶不愿意去南京跟爷爷合葬,那恐怕不是恨,是爱,她爱故乡胜过一切。”

“或许吧。”罗想农喝了一口凉下来的豆浆,把牙缝里的芝麻冲下喉咙。

罗江耸耸肩:“你没有说实话。你一定认为我的猜测很可笑。”

罗想农于是抬起头,很配合地冲着罗江笑了笑。

罗家园和杨云的婚姻,具有共和国建国初期的普遍意义。

个人的历史总是与时代应运而生,臣子或是庶民,无出其右。在建国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切都是属于党的:肉体、精神、财产、荣誉……甚至漫长而不可知的未来。

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杨云第一天到青阳县农林畜牧局上班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在那个工农干部无比吃香的年代,她的家庭出身令她羞耻。父亲患急性传染病死于抗战之前。母亲守着庞大的遗产把她和哥哥养大。如果事情仅限于此,那也罢了,解放后至多是没收财产,扫地出门。问题出在她的哥哥。那个长相俊美的公子哥儿,年少时缺了父亲的管教,十五岁开始抽大烟,泡妓院,拉帮结伙,霸占民女,打架生事,在青阳街上恶名远扬。青阳一解放,杨家少爷因为民愤过大被揭发出来,当即由军管会拘捕,戴上“地主恶少”的高帽子游了一圈街,拉到城外芦苇荡,一枪毙了命。

哥哥的被镇压,给杨云和她母亲带来的政治阴影,此后几十年中都难以消弥。

绵延一整条街的房产自然被政府没收了。抄家的人前后来过三趟,一趟是穿军装的,一趟是穿公安制服的,最后一趟是居民委员会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旧日邻居们。三拨人马分别带着枪、棍子、铁锹和钢钎,篦头发似的把杨云家的几十间房子篦了个密密实实,连藏在桌子缝里的蟑螂们都难逃劫运,爬出来惊慌四窜。

抄家过后,人性化地给杨云和她母亲留下两间门房,母女俩几乎是两手空空搬进了四面透风的小屋。

没有了生活来源,两个娇生惯养的女人开始自食其力。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实在很强,杨云母亲凭着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在街头摆了个缝补摊,给人家换个领口袖边,长衣改短,短衣接长,生意还算不错。杨云自己初中毕业,五十年代初期算是高学历的知识女性了,如果不是因为兄长被政府镇压,完全可以找到一份堂而皇之的工作。可是她现在只能走进县政府最无足轻重的农林畜牧局,当资料员兼打字员。

也因此,第一天上班的杨云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满身都粘着别人的眼睛。她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屁股也不敢从座位上移开,小便憋得下腹鼓胀,都不敢轻易跨出走廊去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