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呆着。他不允许越轨,不允许彼此间的错位。这是一个有意志更有执行能力的人。

他请杨云坐,自己隔着桌子在她对面坐下。他肯定了杨云的学习成绩,随口报出她的期末考试分数。他还提到她为解剖学老师当助手的事,第一次为小猪做绝育手术获得成功的事。还有,她喜欢读书,常去图书馆;她吃饭有点挑剔,不吃肥肉和卷心菜;她跟同宿舍的女生呕过一次气,因为那姑娘总喜欢自说自话用别人的碗筷……等等,等等。

杨云满脸通红地坐着,想不出来时间是怎么一分一秒过去的。她此刻才算明白,一个人只要置身于集体当中,就没有隐私可言,连抠鼻孔剔牙缝的权利都没有。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道眼神,都会被无数的人监视,收集,通过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汇拢到上级领导的耳朵里。她还不十分清楚的是,每个农校的学生都有此种待遇呢,还是青阳农林局长罗家园对于她的特别关照?

“你知不知道,我们局里选派到农校的名额怎么给了你?”罗家园笔直地坐着,表情严肃,绷紧的下巴在灯光下像一颗光溜溜的剥皮芋艿。

杨云的心开始跳得急促。她已经有了预感。

“局里研究名单时,五分之四的人投了你的反对票。你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党希望培养的,是根正苗红的专家。”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杨云。“可是我坚持了意见。我说,杨云是个女同志,未婚女青年,她的身份有机会可以改变。”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猛然往前一扑,隔着桌面,迅捷地抓住杨云的一只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明白了吧?所以我愿意培养你。我不能允许你在学校跟另外什么人生出另外的枝节。原谅我没有那么大度。”

杨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被罗家园抓得很紧,手腕处都勒得发了白。她试着要挣脱,刚一动,对方用劲地一拉,她失声惊叫。

“别出声!”罗家园命令道。“房子不隔音,隔壁住的是组织部长。”

因为害怕,因为惊吓,杨云当时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罗家园拦腰抱住她,把她放倒在床上,不够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地解开她的衣服时,她还是颤抖着无法说话。她的嘴巴僵住了,像是癫痫病人发作时的那种僵硬,死紧死紧,拿筷子都不可能撬开。她的周身肌肉也绷得很紧,两条腿硬得像两根铁棍,腰节部位直通通的,把床板抖出咚咚的声响。寒冬腊月,为了进入她的身体,一身力气的罗家园居然折腾出了满头汗水。

那个寒假中,杨云终于在心里承认,这就是她的命运。既然她不能拒绝去农校学习,既然家中老母不能拒绝罗家园的关照,既然罗家园召唤她过去她不能不去,那么事情就是明摆着的了。没有例外。没有任何任何的例外。

令她恼火万分的是这样一种方式:粗暴和直接,不经过商量,没有过程,剥夺了她本人的意愿,不允许有退让余地。

无法躲避。无处藏身。她就是这样成了罗家园的女人。罗家园是老鹰,她是小鸡,要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最终结果根本不值得期待。何况罗家园的背后不是空的,有一个强大的组织把他镶嵌在其中,当他一个人朝着杨云压下来的时候,如同整面墙壁都朝着她压下来,无论玉碎还是瓦全,她都拯救不了自己。

寒假结束,她循着回家时的路线逆向而行,搭小火轮到南通,住一宿,雇独轮推车到那个叫王庄的小镇,然后步行到农校。她没有写信给乔六月告知归期。命运已经做了如此安排,她舍不得让乔六月白白陪出一份感情。

出乎意料的,在到达王庄的路口,当她在独轮推车上颠簸了小半天时间,差不多冻成一块僵硬的石头时,她看见了伫守路边引颈翘望的乔六月。他仍然推着那辆借来的自行车。他的紫红色卫生衣的领口被冬日原野映衬得异常醒目,像从天边扑过来的、要把石头般的杨云烤化成饴糖的火。

杨云问他,没有接到信,怎么知道她会在今天到?乔六月说,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吧,他从前天开始守株待兔,总有守到的时候。

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不写信。知识分子的作派,喜欢给别人留有余地。

但是,上车坐在乔六月身后,脸贴住他的后背,嗅到熟悉的热腾腾的棉布气味时,杨云忍不住地哭了。路面崎岖,风灌满了耳朵,乔六月奋力蹬车,感觉不出背后杨云哭泣时身体的抖颤。他全心全意地认为,新学期开始了,他们相恋的时光又开始了。

第一次的妊娠反应发生在三月初。全班同学被老师率领着在附近的农村挨家挨户做生猪防疫工作。走近第一户人家的猪圈,闻到浓烈的猪粪和潲水发酵的恶臭,看见猪们在一地污秽中快乐打滚的模样,杨云猛一弯腰,早饭吃下去的稀粥咸菜从喉咙口喷射而出,差点儿溅到前面一个男生的裤子上。

众目睽睽下,杨云满面通红,羞愧难当。一个学期的兽医专业读下来,她依然没有克服对于特殊气味的生理抗拒,这使她惶恐,感觉自己很不成功。联想到她的家庭出身,“娇小姐”这个称号毫无疑问会扣到她的头上,给她的履历又添灰色。她慌忙对老师解释:“昨晚冻着了,有点不舒服。”

那天一整天她都不敢吃饭喝水,怕自己走近猪圈时就会控制不住。她知道,对于她这样的学生,业务成绩很重要,思想表现更重要,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比别人更加泼辣和不在乎。

她不断地干呕,却还要持续不断地强作镇定,一天下来,感觉就像快死了一样。

第二天不再去给猪打针了,留在学校里上课,可是她早晨起床仍然恶心。

难道气味会跟着她走?她暗自奇怪。下课时,她忍不住冲进厕所又吐了一次。这一回,她还没有走出厕所就明白了,彻底的恍然大悟:她怀上了罗家园的孩子!

杨云没有怀孕经验,可是她是学兽医的,兽医也是医生,身体变化的蛛丝马迹瞒不了她。

极度的绝望和恐慌。要不要去死?死了算了。这是她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

怎么去死呢?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乔六月不在,学期开始他就出差了,带着几个学生去南方选稻种。如果他在,杨云也不会告诉他。她怎么解释这件事?他又会怎么理解这件事?二十多岁的杨云没有脑子吗?没有长腿吗?罗家园抓住她的手腕时,她不会叫喊、不会逃跑吗?

如同溺水之后的濒死者,她的本能就是挥舞手臂,要抓住身边第一根抓得着的救命稻草。她请假步行到王庄镇,给罗家园挂通了长途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