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罗家园进屋,看杨云和他的儿子。儿子出生刚七天,被杨云母亲紧紧地裹在紫花布的襁褓中,只剩一个脑袋可以扭来扭去。罗家园用食指尖尖去碰儿子柔软的嘴,小嘴立刻如蚌壳张开,下意识地吮吸,眼睛看着罗家园,漾出一个笑。
“瞧!”罗家园兴奋至极:“小家伙能认出我,他会对我笑!”
杨云冷漠地靠在枕头上,脸色白寥寥的。“他不是认识你,他是无意识地笑。”
罗家园不受打击,依旧兴奋:“你看他像谁?像我还是像你?像你好,像你才聪明。”
“不,他像你。”
“真的吗?那更好,将来是我们的事业接班人。”罗家园信以为真地俯下身,更仔细地打量婴儿。“宝宝还没有名字呢,取个名字吧。”他不无讨好地望着杨云。
杨云的眼睛不看他,看着帐顶,仿佛灰白色的蚊帐布上写有答案。良久,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想农。”
罗家园没听清:“什么?”
“想农。想念的想,农村的农。”
罗家园咂摸一下味道。“好名字,不俗,取到点子上了。你看啊,爸妈都是农林局的,干农业的,儿子叫想农,天经地义啊,没有再恰切的啦。”他把襁褓托起来,用下巴轻轻去蹭儿子的脸。“想农,我喜欢!儿子啊,记住你的名字啊,你叫想农啊。”
杨云没有纠正他的阐释:想农,实际上想念的是南通农校。
是的,杨云想念农校,想念有石灰粉气味的图书馆和乔六月的水稻地。她没有告诉罗家园,从儿子生下来之后,她一直在喝回奶的中药汤。她希望做完月子就回学校去。
身边这个黑头发红脸蛋的小不点儿,动不动把屎尿拉得一身,哭起来的时候皮肤皱成一只核桃,拳头高举,双腿乱蹬,声嘶力竭,仿佛明白了母亲从出生就是他的敌人。
也有的时候,他要讨好杨云,把脸蛋转到杨云一边,嘴角牵动,笑,还咂巴小嘴,做出寻找母亲奶头的姿态。
无论哭还是笑,杨云无动于衷。对于二十一岁的年轻母亲,孩子是被别人强行植入她身体的种子,借用她的器官,不由分说地长成一个婴儿。她已经逆来顺受地承担了这一切,对得起这个生命了,接下来孩子怎么成长,那是罗家园的事情。
心疼孩子的还是外婆。老人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乔六月,但是她明白女儿对这场婚姻的抵触和抗拒。她想,杨云不喜欢孩子,是杨云还太年轻,年轻人总是怕拖累,到她再大个几岁,母性上来了,自然就回心转意了。母子连心啊,这是世上的老话啊。
老人家把米汤煮开,把奶糕调进米汤里,灌进玻璃奶瓶,再把孩子抱起来,朝嗷嗷待哺的小嘴巴里塞进那个橡胶奶头儿。孩子拼命吸吮,小拳头紧握着,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可怜的娃娃,落地还没有尝过妈妈的奶水味,以为米汤加奶糕就是他该吃的好东西。三下五除二吃饱了,外婆把他竖起来,轻拍后背,让他打出一个嗝,免得被漾在喉咙里的汤糕水呛着。外婆轻声安慰他:“可怜的孙儿,我的乖乖肉噢,妈妈以后会喜欢你的噢。”
老人家不会想到,杨云对这个孩子的敌意一辈子都没有消除,她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喜欢过他。母子俩的关系自始至终是紧张的,戒备的,彼此挑剔和计较的。
满月下床,杨云立刻要回农校,说走就走,儿子的哭声,老母亲的哀求,罗家园的不满,于她没有任何的干扰。
“儿子怎么办?可怎么办?”罗家园急得搓手。
“是你的儿子。”杨云无动于衷地说了一句话。
罗家园于是明白了,杨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赎罪,她都不会原谅。他最初进入她身体的,不是某个敏感的器官,而是一枚钉子,深深地钉进她的心里,使她耻辱,令她怨恨。
怎么办呢?既然钉进去了,就不能再拔出来了,非拔不可的话,将会是血肉迸溅,留下的那个血淋淋的窟窿无物可补。
罗家园局长可怜兮兮地说了一句话:“杨云,你以后会知道我好的。”
“谢谢,我不需要这种好。”杨云的回答简直要伤到罗家园的骨头里。
罗家园跟前跟后,看着杨云收拾衣物,几本书,简单的漱洗用具,打进她的紫花布包袱里。儿子在摇床里可着劲儿哭,大概是拉了大便,他们两个人都闻到了淡淡的腥臭味。杨云头也不抬地打那个包袱上的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外婆出门去买菜了。罗家园看不落忍,自己走过去,解开襁褓,笨手笨脚擦儿子的屁股,换上新的尿片。
儿子依然在哭。也不知道是罗家园粗重的手脚弄疼了他,还是他压根儿不买罗家园的账。
“杨云,求求你……”罗家园把儿子抱起来,强行递到杨云手中。
也怪,小东西立刻转哭为笑,乌溜溜的眼睛紧盯住杨云的脸,两只脚在襁褓中一个劲地蹬,嘴巴里哼哼着,兴奋,还带着明显讨好。
“看看,到底是妈妈。”罗家园不无羡慕。
杨云一转眼,迅速地把儿子放进摇床中。刚满月的婴儿深感委屈,重新大哭。
罗家园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可以在局里对下属们颐指气使,可是他拿做了老婆的杨云无计可施。
杨云独自搭乘小火轮到南通,雇了乡下人的手推车往王庄,再步行至农校。
王庄没有人等着她。那个穿紫红色卫生衣的笑起来眉眼花花的农校老师,他不可能知道杨云这一天会出现。
又是一个冬天来临了,田野里的晚稻和棉花刚刚收完,麦子种下去还没有露头,池塘水干了,塘底的淤泥黑得发亮,银白的芦苇花被风一吹,满世界都是飘舞的飞絮。杨云一连几天呆站在田头,想像乔六月挽着裤脚管从田埂上走过来的模样。
图书馆金老师发现了她的异常,悄声告诉她:“乔老师早就调走了。”
“真的啊?他去了哪儿?”
金老师耸耸肩:“组织上的事情,谁会跟我们说?是省里来调他的。好事啊,省城天地更大,一辈子在农校呆着也没劲,你说呢?”
杨云的两只手微微地发着抖。她把发抖的手藏到借书柜台下。
“多久的事?”她问。
“快一年了。你走不久他就走了。”金老师随手翻开一本新到的苏联小说,指着夹在书后的借书卡片:“瞧瞧,这是他最后借过的书,他的名字还签在这儿。”
杨云勉强笑着,从金老师手里要过那本书。“我想借。”她说。
她把书夹在怀里,一口气跑到校外田野,坐在田埂上。冬阳照耀着大地,满鼻子都是泥土的香味。真的是香啊!她想起乔六月说过的话:要找我,就到学校试验田。现在她坐在田头了,可是那个邀请她过来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