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9页)

一九六O年冬天,罗想农的母亲杨云在意外的时间和意外的地点重逢了她初恋的爱人。那一天她原本是去青阳汽车站取一笼从新疆运来的种鸡。新疆鸡个头大,抗病毒能力强,县畜牧站打算用来杂交出新的肉鸡品种。天很冷,路上的行人很少,人们肚里没食,关门闭户地缩在家里裹了棉花胎取暖。杨云也饿,早晨只喝了一碗山芋干薄粥,此刻已经是前胸贴着后背,走路脚尖打飘。她在想,待会儿到车站时,要看好她的种鸡,别一不留神让那些要饭的花子们抢走打牙祭去。前不久畜牧站的一头种猪就让人给偷了,偷猪的那伙人是把围墙推倒一个豁口进来的,顺便还拎走两只雪白的匈牙利种长毛兔。另外有几根白羽毛,那应该来自两只被掐断脖子拎走的大凤冠种鸡。站长气得跺脚大骂。站里职工们快要饿出肿病,他都没有舍得答应杀个一鸡半鸭。站长连夜吼着叫人加高猪场围栏。站长说,亡羊补牢也要补啊,再偷下去,畜牧站这点儿可怜的家当没了,大家就只好散伙了。

杨云已经不是在农校读书的杨云,几年的兽医当下来,常年累月往农村跑,劁猪,给小马驹儿接生,把胳膊伸进牛肛门里掏粪便团儿,拎着兔子耳朵打针,吃喝拉撒都和农民混在一块儿,当年刘海微卷、穿着一身蓝底白花旗袍的女孩子再没有了那种“一低头的温柔”,而变得粗糙,急迫,容易发火,有一股风风火火干事的劲儿。她穿着一身格子布的直腰棉袄,下面是一条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灯芯绒裤子,一条暗黄色的男式长围巾被她先在脖子上绕一圈,又裹在头上绕了一圈,最后在后颈处毫无情趣地打个结,扯紧。围巾太窄,兜不住她的全部头发,后脑露出一片黑色,发尾还呲了开来,活像母鸡屁股。露出的这一片被冷风灌着,从头顶到后背凉飕飕的,杨云只好用劲地耸起肩膀,缩了脖子,试图把后脑勺藏到围巾结的下面。这样一来,她走路的样子就有点怪,头是僵直地往后仰着的,肩膀是端着的,好像背后有一把枪顶住她的脊骨,让她紧张成一副木偶的姿势。

天太冷了。饥饿和寒冷是一对很无耻的双胞胎,总是形影不离,对世上的可怜人不依不饶。太阳在天上只有一个薄薄的轮廓,像是在孩子嘴巴里含得太久、接近融化的糖块。北风却是强劲,一路横扫过来,带着尖利的啸声。光裸的树枝在风中呜呜哀嚎。屋顶的瓦片是冻结着的,一片灰白。风吹起地上的尘土,纸片,碎石子,枯得发黑的树叶,沾上了痰迹的布条,贴着一扇扇陈旧的木板门旋过去,把那些干透的门板擦得唰唰作响。留在街道上的细土被吹出一道一道的波浪,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簌簌地流淌成扇形,忽而又拔地而起,竖起一面半人高的半透明的灰墙。

杨云一脚踏进车站,撞上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穿蓝色制服、戴红袖章的车站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抓住一个大肚子孕妇的手,要把她往站台外面拖。旁边一个衣着破旧的男人,大概是丈夫吧,四面转动着身体,苦苦地对大家请求。他身上背了一个巨大的行李卷儿,一边的脚下是一只旧得发黑的藤箱,另一边的脚下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手里还拎着不少叮里咣当的易碎物品。看上去,这对出门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

“让我们搭上车,到江边良种场,一切就好办了,那是我们的目的地……”男人背对着杨云,恳求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他的外地口音在青阳这个小地方不常听到,让杨云心中噗嗵了一下子。

“那不行,没见你老婆都来阵子了吗?一会儿在车上一颠,破了羊水,落了胎,我们可怎么办啊?谁负责任啊?不让上车是为你们好!”

“不会的,就两个小时,她能够坚持。”

“你看你这话!你说坚持就坚持了?孩子要真是露了头,你能把他揣回他妈妈肚子里?”

一阵哄笑声。

“我保证……”孕妇一只手托着山样的大肚子,步履艰难地跟在男人身后蹀躞。

脸上长着十来颗大黑麻子的站长踱出办公室,一边倒地为争吵双方作出决断:“我说同志,别在我这儿耽误功夫了,惹这么多人看热闹,难为情不是?趁你爱人阵子来得还不紧,上医院吧,啊?”

着急的丈夫一转身,恰好跟杨云对上了面。两个人都一愣,然后触电般地不动了,两个人的身体都往后仰着,张开嘴,做出惊愕的神情。

果然是乔六月。足足七八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乔老师。杨云曾经痛彻心骨地思念、后来又渐渐淡忘的人。

杨云所做的第一个动作,是飞快地抹下裹头的围巾,重新在脖子上整理妥当。她知道这条男式长围巾裹住脑袋的可笑。她的脸颊和耳朵上都有冻疮,被冷风吹着,很可能会复发,肿胀流脓。但是在见到乔六月的一瞬间里,对自身容颜的要求压过了一切。那一刻,哪怕割下两只耳朵能让她变回从前的模样,她也会毫不犹豫。

一个小小的、下意识的动作,杨云明白了,她其实一直爱恋着这个兄长般的男人。

“天哪,”乔六月把两只手一张,又开心又苦涩地:“我真是没想到。”

杨云刚要回答一句什么,孕妇的阵痛突然间又开始了。大概刚才的争吵和拖拉动了胎气,陈清漪五官紧缩,身体下弯,嘴巴张开用劲地喘息,两只手痉挛地抱住了她的肚子。杨云瞥见,一个滑步奔过去,架住陈清漪的胳膊:“来,趴到我身上,借住劲儿,没事的。”

杨云弓了身子,手撑住膝盖,努力地把后背支起来,让疼得发抖的女人抱住了她的腰,挺过短时间的熬煎。杨云的反应来得那么迅速,行动又那么果断和娴熟,倒反而让一旁做丈夫的乔六月看呆了眼。

“没事吧?能行吗?”乔六月转前转后,前一句问的是杨云,后一句问的是陈清漪。

女人正在阵子头上,呼呼地喘气,鼻息喷在杨云后脑勺上,急促滚烫。她的两只手分别抠住了杨云的肩膀和腰侧,虽然是隔了棉袄,仍然像锥子一样扎人。

杨云明白了,这是个初产妇,没有经验,紧张。她伸手摸一摸对方绷直的腿,安慰着:“你放松,没到时候呢,先别多用力,放松,顺着劲儿过去就好。”

“谢谢……”这个叫陈清漪的女人忍着疼,还没有忘记该有的道谢。

很快地,杨云感觉身上的负担减轻,抓挠她的手指松了下来,知道孕妇的阵痛已经过去。她直起腰,一边扶着陈清漪往墙边走,一边用脚尖从人群中勾出来一张长条凳,使腿肚子推到了孕妇屁股下面,催着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