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罗想农告诉他:“麦子来电话了。”
“哦!”罗卫星停下手。“打到你手机上了?”
罗想农有点不自然:“我刚好接到。”
“刚好接到。”罗卫星重复他的话。“没什么。她给我打了一次,也应该给你打一次。怎么,说什么了?”
“冰岛火山灰,所有的旅客都耽搁在机场,还不知道哪天能到家。”
顿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吐露乔麦子有可能带丈夫回来的事。如果母亲的下葬仪式上出现一个大鼻子老外,大家的心里未必舒服。
“等吧。我反正没有急事。”罗卫星慢吞吞地表示。
罗想农跟他商量,是不是应该先去看看母亲的墓穴地。母亲生前买墓穴没有告知他们,反而是请一个外姓旁人袁清白经手,想起来总是别扭。
“那就去看看。”罗卫星同意。
要看母亲的墓穴,先得找到袁清白。
罗想农和罗卫星两个人闲逛着摸到袁清白家中时,这家伙穿着一件带翻领的“巴伯利”牌的长袖针织衫,顶着一个孕妇样的大肚子,正在呼哧呼哧擦洗一辆桑塔纳轿车。
袁清白的房子在镇上绝对数一数二,三层的大别墅,圈出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院子。美中不足,是别墅的外墙贴了一层浅绿色的瓷砖,沿脚线的砖面上还带着花纹,这就显得乡气和俗气了。罗想农记得,袁家别墅建造的时间应该在九十年代末,那个时候乡镇企业家们只懂得争先显富,不知道追求品味。最近两年江岸镇上新造别墅的人,都学得精了,从大城市弄来了现成的欧美别墅的图纸,北美风格、西班牙风格、英国乡村风格,应有尽有。在一片瓷砖贴面的江岸镇的建筑中,那些新造别墅鹤立鸡群,洋气得叫人目瞪口呆。
袁清白的这辆桑塔纳大概是很久不用了,车漆已经不再光亮,保险杠上有几处撞痕,两侧车灯的颜色也不一样,一边是黄色,一边是白色,车门好像还关不密实,看上去比街上跑出租的车型还要老旧。袁清白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衣服,一副大款的派头,却自己动手洗这么一辆破车,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别过来,水溅着!”他举着一根从厨房间接出来的黑色胶皮软管,大声地提醒罗家兄弟。
因为不是高压龙头,水头流出时并不急迫,水花也是小小的。袁清白这么喊,有点夸张。
他放下水管,扭头招呼厨房里的袁小华关好水龙头,这才跺跺鞋面上沾着的水,朝客人走来。
他的情绪显然不好,一开口就骂骂咧咧:“妈的个头,该我倒霉!昨天开那辆奔驰上南京,险些送命,车上八个气囊都撞开了!”
罗想农吃惊道:“怎么回事?”
“高速路上有雾,卡车又超载,他妈的撞上了,你说我还能往哪儿逃?好在是奔驰,换辆国产车,老命怕是没了。”他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心有余悸。
罗卫星转到他的身后看看:“身上零件没少吧?”
袁清白撇撇嘴:“人没事,车完蛋了。今早4S店打电话来,车子全部修好要花三十万。”
“这么多?”罗想农吸口气。“还不如放弃呢。”
“保险公司会赔钱。”罗卫星很有经验的。
“赔个鸟!”一说这事,袁清白更加来气:“他们按普通修理厂的价格核算,零部件也按国产的算,至多只肯赔十五万,我自己得贴上一半的钱。”
罗想农笑话他:“这就是有钱人摆阔的好处。”
“老哥啊,我已经是痛不欲生了,你不能再踩我。”袁清白苦着脸,眼睛和鼻子都挤到了一起。
罗卫星倒是个细心的人,他问袁清白:“大清早往南京跑,赶着送礼去了?”
“岂止是送礼啊,送钱噢,摆平大麻烦噢。你猜是什么事?打死你都想不出来,有人在我的香肠里吃出了老鼠尾巴!”
“哦!”罗想农和罗卫星同时惊呼。
“怎么可能呢?食品卫生法我不懂吗?食品安全的利害关系我不懂吗?我恨不能天天拎着工人的耳朵讲,要注意,要小心,所以我的肉制品绝对没问题,这事是有人陷害,绝对是陷害!我都能猜得出谁干的!兔崽子眼红我的生意比他做得大。”
袁清白一口气说下来,恼火加上着急,竟然气喘吁吁,好像血压也升上来了,满脸泛出油红。
罗想农心惊胆战地制止他说下去:“这事还要冷静,想个最好的处理办法。”
“大不了这批香肠全部撤柜,我换个牌子再做!狗日的,想栽害我?”
袁小华甩着水淋淋的双手走出来,显然她在厨房里听到了父亲的话,她朝袁清白一跺脚:“你有没有脑子啊?做得好好的品牌说换就换?你知道现在打一个广告要多少钱吗?吓死你!”
“多少钱?我倾家荡产能不能做得起?”袁清白拿眼睛瞪着她。
袁小华朝他一白眼:“你就是个疯子!我不跟你说了。”转身回厨房间。
罗想农想了想:“我有个学生,刚考上省质监局的厅干,晚上我给他家里打个电话,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袁清白的情绪上得快,下得也快,一听这话马上咧了嘴:“那好那好,无论如何你得找到他,这事也就是质监局的一句话。”
罗想农心里说,怕是没这么容易。他试探着问袁清白,还有没有心思遛遛腿,带他们到杨云的墓穴地去看看?袁清白说,有哇,怎么没有?生意上的事都有大哥帮忙解决了,杨姨的事他还不该多跑腿?他当即要发动那辆车门都关不严实的桑塔纳。罗想农摆手说,不必,就走着去,走着才能认下路。
一九九九年,罗家园去世时,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给他的父母买了个“双穴”。讲迷信的人说,那是南京的一块风水宝地,前靠湖,后倚山,成排的花岗岩墓碑沿山坡逶迤而上,中间是一行行栽种整齐的苍松翠柏,附近有方便扫墓的停车场,有专业出售鲜花香烛的小摊点,还有偷着卖纸钱祭品的游荡商贩。逢到清明节,公墓周围的几条马路上人山车海,人们带着一家老小,带着干粮水果,甚至带着小孩子玩的风筝和抖嗡,神情不像是扫墓,倒像是春游。
罗想农对杨云说,你看,爸爸住这儿,左邻右舍的多热闹!他的意思是:将来你也不必怕冷清。
当时母亲扬了扬眉毛,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罗想农就以为母亲是没有意见的。杨云对罗想农的态度就是这样:当她心里同意时,她嘴里不会把“同意”两个字说出来,她要熬着他,熬到他心里发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疑问,自信全无。
几乎是从一条游动的精虫开始,母亲对儿子的怨怼从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