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出了镇,袁清白没有往北边的大路走,而是拐上了一条芦苇丛生的砂石路。路面想是许久不走人了,被杂草蚕食得东露一块西露一块,大坑套着小坑,时而还有拇指粗的芦根裸出路面,蟒蛇般盘虬着,稍不留神会绊人一个大跟头。罗想农依稀记得,七十年代,这是良种场里通往育种试验田的路,有一年乔六月偷偷在试验田边种了几窝“华东26号”花皮瓜,那种西瓜的皮特别薄,成熟后几乎是一碰就爆裂,所以乔麦子经常把罗家两兄弟带到田边去,酷暑中摘片瓜叶顶在脑袋上,蹲在瓜地里,挑那瓜纹深重的,一拳砸开,每人捧一块,呼哧呼哧地啃。
罗想农问袁清白:“镇上这些年走了不少老人吧?怎么往公墓的路也不修一修?”
袁清白回答:“我们不是去公墓。”
走在路边、随手折了两根芦苇叶在手里甩打着的罗卫星停住脚:“拜托别弄得神神秘秘好不好?”
袁清白一摊手:“就冲我身上这堆肉,我走路容易吗?我会陪你们走着玩?杨姨她老人家就是喜欢个僻静处。当初买地时我也劝过她,她不听,我能怎么办?”
罗想农拉了罗卫星一把:“走过去再说。”
走到路尽头,才发现是一片废弃多日的荒滩地,诺大的地场上零零星星竖着一些坟包,有的做成简易的水泥墓,栽有刻了字的石碑,沿坟边还有三两棵小树苗,坟前有残破的花圈供奉,有的就只见一堆黄土,至多坟顶上垒个倒三角形的泥坟帽。顽强的芦苇棵子从一切可以露头的地面上拱出来,这里一株,那里一簇,细瘦萎黄,东歪西伏。活泼的麻雀们在远处飞来飞去,钻进稀稀拉拉的草丛里仔细地寻找食物,叽叽喳喳地招呼同伴。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脚下嗖嗖地钻过去,把草丛冲出一条浅浅的浪,罗卫星夸张地跳起来,坚持说他看见了一条蛇。袁清白笑话他说,他又不是大帅哥,美女蛇也犯不着大白天的为他冒险出来逛荡。袁清白猜测八成是田鼠,也有可能是野兔。往前倒数二十年,有小水貂的可能性还很大,江边嘛。现在是不可能有了,绝迹了。
罗想农双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耸着肩膀,抵挡从脖子里嗖嗖灌进去的江滩上的风。他的心里也像不小心吞进肚的冷空气一样凉。母亲放弃南京的标准化公墓,不愿意跟父亲合葬,他基本上猜得出原因:父母结婚五十多年,压根儿就是一对同床异梦的人。可是母亲居然把墓地选在这样的荒滩野地,在这块芦苇杂生、野鼠乱窜的僻静处,他弄不明白为什么。
是母亲存心要跟她的儿孙绝离,要迫使他们忘记她、疏远她、恼恨她?
又或者说,是母亲逼着身为长子的罗想农不能在她身后及时行孝,而永远地负疚和不安着?
母亲是一个心机如此深重的人吗?不是啊,她也许不宽容,但是绝对不阴毒,她从来都不习惯事后惩罚人。
罗想农慢慢地迈步,在漫过脚背的野草丛里没有目标地走,左左右右地蛇行,重点选择那些有石碑做标记的坟墓,走拢去,弯了腰,看那石碑上的字。有的碑材年代久了,字迹漫漶不清了,他几乎要把眼睛贴上去辨认,还有时候要拿手掌把碑上的浮尘鸟粪拂干净,让隐隐约约的字迹露出来。
罗卫星和袁清白一声不响地跟着。一时间野地里只有三个人脚步的刷刷声,和远处麻雀热闹的叽喳声。天依然是阴着的,霾很重,因为江边不远处有多家大型化工厂和造船厂,环境污染得很厉害。乌蒙蒙的天空和野草萋萋的荒滩,这一切都让人心里沉闷得要炸开来。
“你走来走去找什么,说出来听听好不好?”罗卫星开始抱怨。
“我知道大哥要找什么。”袁清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大哥想在这附近找到乔六月的墓。”
罗想农猛回头,准确地撞上了袁清白一双要笑不笑的眼睛。这双眼睛浑浊,浮肿,眼皮周遭长一圈重重叠叠的赘肉和针眼大小的疣子,猛一看蠢笨和憨厚,实际上却是机敏和智慧。
罗想农想,什么都瞒不过他,这小子确实聪明,要不然他也不可能白手起家弄出这么一个乡村肉食品加工托拉斯。
“没用。”袁清白说,“跟你想的不一样,乔六月根本就没有墓,杨姨和乔麦子那年回来,把他的骨灰撒到江里了,还是我帮她们雇的船。”
罗想农张了张嘴,瞥一眼身边的罗卫星,心里痛恨自己的肮脏和卑俗。人性的弱点,他想。人总是会本能地把他人往卑劣处想,无论这个人跟自己有多少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无论对方是否是自己的生养者。
母亲真不是一个注重情调的人,生离死别对她只有现实意义,不存在意念或者空间上的相合。如果活着不能在一起,死后还谈什么相守不相守?
但是,这样一来,母亲为自己选择墓地的动机更加模糊,成为罗想农无法解开的谜。
吃过晚饭,看完了电视里有关冰岛火山灰的最新报道,估摸着城里的机关干部们也都已经应酬完毕回到家中,罗想农便坐到堂屋沙发上,给他的学生打电话。
罗想农的这个学生,曾经是他欣赏备至、着力培养的对象,读博期间,家庭困难,女朋友似乎还生过一场什么大病,罗想农每月固定从自己的研究经费中拿出五百元,作为学生的生活补贴。后来学生毕业了,罗想农也千辛万苦为他争取到留校指标了,可是一年之后对方却报考了公务员,离开学校,津津有味地过起了朝九晚五的机关生活。不久之前参加厅干的竞聘选拔,又是一举夺魁。
是金子总会闪光,罗想农庆幸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发生差错。
但是他又想,一个官员的位置,和教书做学问相比,真的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一个人在享受着呼风唤雨的权力生活时,他心理上的满足是否压过了一切?
罗想农拨通电话,在对方热情而又不失分寸的问候之后,说起了乡村企业家袁清白面临的这一场商业诉讼。罗想农说,袁清白的企业不是手工业式的家庭作坊,现在的企业家们经过了一场又一场食品工业危机,都深知质量和卫生环境的重要,所以他相信香肠里的老鼠尾巴百分之一百是生意对手的陷害。罗想农问,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袁清白为自己洗刷冤情?或者说,能够让袁清白的损失尽可能减少?
学生在电话中沉吟一下,问了罗想农一个问题:“袁清白是老师的什么人?”
罗想农老实回答:“老乡。邻居。”
学生就轻松地笑起来:“老师你可能上当了,老师不太接触社会,不知道现在人的道德良知沦丧到什么样的地步。如果按照老师的描述,我宁愿相信老鼠尾巴就是出自你这位老乡的产品。一个加工肉食品的车间,鼠类横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老鼠不小心被卷进机器,成为肉食品的一部分,情况也是可以想像的事。老师我劝你不要卷到这件事情中,你不能相信那些人的花言巧语,乡村企业家是中国社会中最狡猾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