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罗想农忍俊不禁:“这只是你的梦想,画家的梦想。”
“颓废吗?还是反动?”
“不,是永恒。可惜乡村中缺少你这样的美的倡导者。”
罗卫星忧伤地叹口气:“所以在我们美术界,画山水的国画家们都转去画城市了。再过几十年,中国大概就没有山水可画了。”他又说:“千人一面的未来太可怕,到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人的脑子里再也没有‘故乡’这两个字,我们是一群没有家园的人。”
他进屋,把尘拍挂回到墙壁上,伸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半凉不热的茶,迫不及待地喝下去。他把头仰起来的时候,半圆形的喉节在他脖颈的皮肤下活塞一般运动,依然像年轻人一样的,滑畅而优美。
罗想农不无感动地想,老弟的个人生活一团乱麻,可是老弟的目光和思想依然敏锐,这么多年他没有丧失激情和活力,而可贵地保持着他的梦想、童真,这大概就是他吸引着形形色色的女人们往他身上飞蛾扑火的原因。
他问罗卫星,一下午怎么没见苏苏和罗海?他们不会是在这里住得不耐烦,也跟玉儿一样回南京了吧?
“啊不,”罗卫星喝水喝得有些急,放下茶杯之后才喘出一口气。“他们打听到这附近有个垂钓中心,两个人结伴儿去钓鱼了。”
耳朵超级灵敏的小罗泊马上从房间里冲出来:“伯父,这不公平,我爸爸让我在家补作业,却同意罗海开开心心地玩!”
他的抗议没有直接针对他父亲,却迂回地砸向了罗想农,这是小家伙的聪明之处。
罗想农怜爱地揪了揪他的软乎乎的薄耳朵:“你是小学生,罗海哥哥已经毕业有工作了,你们之间没有可比性。”
“那也该一碗水端平!”小罗泊的话总是老气横秋到让人要喷笑。
罗想农弯下腰,看着罗泊的那双圆睁着的无限委屈的眼睛,笑道:“抗议有效。做了一下午的功课,确实有权利提出休息。这样吧,我们两人结伴,不钓鱼,到江边抓蟛蜞去。”
罗泊一声欢呼,急急地回房间收拾他的课本作业本去了。从小没有母亲照管的孩子,自理能力还是不一般。
江滩上刚刚退潮,深深浅浅的水沟四处纵横,脚底下一踩一个湿脚印,陈年的芦苇根盘根错节,散发出腐烂植物的特殊腥味。黑乎乎的模样很像螃蟹的小蟛蜞四处爬动,忙忙乱乱的,也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看见有人走过来,悉悉索索一阵响,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它们去了哪儿?”罗泊拎着一个带盖子的红色塑料桶,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罗想农用脚尖扒着湿地上的一个铜钱大小的洞:“看见没有?躲进洞里了。这就是它们的防御阵地。”
“你刚刚说你小时候吃过蟛蜞,怎么吃?鲜吗?”
“有很多吃法。”罗想农最乐意跟罗泊交谈。“乔麦子姑姑的妈妈,你没有见过面的一个姓陈的奶奶,她最懂烹饪,会做一种非常非常鲜美的蟛蜞酱。”
“姑姑的妈妈不是我奶奶吗?”小罗泊对于亲戚关系的理解很清楚。
“不是,她妈妈很早去世了,她就被你奶奶收养了。我们像兄妹一样长大。”
“天!老套的电视剧情节。”罗泊的表情很不屑。
罗想农笑了笑,继续说蟛蜞:“那个手巧的陈奶奶,她把蟛蜞洗干净,掏去肚脐,再捣碎,然后用油锅爆了葱姜蒜头,把蟛蜞浆倒进锅里翻炒,炒出来就是蟛蜞酱。吃面条时舀两勺拌进去,那个香啊!”罗想农诸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罗泊被他说得馋了,咕咚地咽一口唾沫。“那好吧,我们今天抓到蟛蜞,回家也做蟛蜞酱。”
“恐怕你们不会喜欢。”
“为什么?”
“今天和过去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罗想农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过去就是过去,翻过去的历史永远都不能再来。
如此复杂的一件事,学生物的罗想农不知道如何对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表述清楚。
脚边的小洞里有了动静,一只胆大的蟛蜞终于耐不住寂寞,悄悄地试着爬出洞口观察情况。小罗泊眼尖手快,扑上去一把将蟛蜞按住。但是在一秒钟之后,他开始拼命甩手,哭一般哀叫:“快救命!救命啊!”
那只蟛蜞拼死一搏,张开大鳌死死地钳住了罗泊的手指,同归于尽的架势。
罗想农哈哈大笑:“看看,看看,不懂得知己知彼,哪里能当得了英雄?”
他拣起一根芦苇杆,走过去要帮忙,蟛蜞却适时松开大鳌,掉落在地,一溜烟地钻回到洞里。
“该死,你们老家的蟛蜞也欺负人。”罗泊把钳出一个红印子的手放在嘴边嘘嘘地吹气,一边忿忿不平地抗议。
真像罗卫星所说的,这一代的孩子们已经没有故乡的概念了,他们把老家说成“你们的”,带着一种迁就的、俯视的态度,就像在轻飘飘地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罗想农很想认真地纠正罗泊一句,想想又觉得罗泊还小,恐怕说也是白说,就忽略过去,转而将手中的芦苇杆慢慢伸进那个洞口,等了约摸几秒钟的时间,再慢慢地提上来。
刚刚还是气势汹汹的这只蟛蜞,此时蜷缩成婴儿的模样,小小地一团,螯爪紧抱在芦苇杆上。罗想农示意罗泊打开桶盖,迅速地将蟛蜞抖落进去,就手将盖子关紧。
罗泊很惊奇地睁大眼睛:“怎么会?”
罗想农笑道:“动作都有贪吃的本性,它以为抓住的是什么美食,没料到上一个大当,误送了性命。”
罗泊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太公平,是不是?人有大脑,会思维,动物没有,所以它们永远都不是人的对手。”
罗想农被孩子这一说,心里忽然地也有了犯罪感,不战而胜的那种惭愧。
好在罗泊也就是说说而已,说过了,马上又兴致勃勃地照着伯父的方法做起来,很快抓到十来只蟛蜞放在桶里索索地爬。
两个人一脚泥水地回到家里,发现罗海和苏苏已经先他们进门,正把一只洗澡用的木盆拖到院子里,放满了水,水里倒进去他们一下午钓到的鱼。鱼有七八条,都活着,每条足有斤把重,肥头胖脑又惊恐不宁的样子,木呆呆一动不动。
罗泊看看自己桶里的不起眼的小蟛蜞,立刻有挫折感,打击罗海说:“垂钓中心的鱼谁不会钓啊?都让人喂傻了,就等着你们花钱买乐呢。”
罗海瞥他一眼,眉梢一扬,不予理睬。
苏苏替罗海辩解:“也有人钓了半天还是两手空空的。”
罗泊不客气地回答:“那是人比鱼还傻。”
他拎上塑料桶出门,把抓到的蟛蜞全部倒回到门前的河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