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可是对方的口中却清清楚楚地迸出一句问话:“是青阳的罗局长?”
罗家园猛然刹脚,惊愕地抬头,万般疑惑地盯视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他发现对方也正在紧张不安地打量着他,目光却是劫后余生的苍凉。
罗家园的心里忽然一凛,他认出来了,这是江边良种场的技术员乔六月。
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岁月里,杨云和罗家园都以为乔六月死了。他们打听了很多人,寻找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乔六月的下落。他完全地从人间蒸发,也从他们一家人的心里渐渐地淡去。就连乔麦子,也很少再提到她的父亲,提到她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往事。
谁能够想得到呢?大难不死的乔六月,他居然像一个魅影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罗家园的面前。他喊他“罗局长”。他居然打听到了他的家,并且风尘仆仆地上了门。
客人上门,不招待是不礼貌的,无论客人和主人之间曾经是什么样的关系。何况这个人的身份特殊:和杨云有关,也和乔麦子有关。思维并不糊涂的罗家园,那天采取的是有分寸的热情,张罗着引领客人进门,张罗着让对方坐下,又张罗着倒茶,点烟。乔六月从前不吸烟,现在却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烟鬼,一口就把一支“大前门”的香烟吸掉半寸长,烟雾咽下去,抿住,在肺腑里打个滚,才舍得慢悠悠地吐出来。
这些年,他想必是受了大苦了!罗家园心里不无愧疚地想。
乔六月抽着烟,三言两语地说了他的遭遇:他从江边良种场被吉普车带走,进了“深挖五一六”的学习班,也就是“牛棚”,之后因为态度不好,拒不合作,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一纸判决书发配到了东海劳改农场,撑船,推车,挑泥,挖盐篙子,砍芦柴,什么活都干过,一直到“四人帮”定罪之后才得以平反,连带着摘了右派帽子,重回南京原单位,省农科院。
“十年啦,你不该不跟我们联系。”罗家园决定先发制人,这是他的狡猾之处。
乔六月眯缝起眼睛:“你真这么想?不说真话。”
“哎哟,哎哟,看你,看你……”罗家园打着哈哈。
乔六月偏过头,幸灾乐祸地看罗家园尴尬。然后,他呛咳起来,剧烈地咳嗽,苍黄的面孔胀成紫红,额头上青筋暴突,胸膛里发出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响,尖锐而又细长。
罗家园赶快给他递过烟缸,示意他应该把烟掐灭。
乔六月掐灭烟头后,又咳了一阵,而后从衣袋里掏出半张黄草纸,吐进去一口浓痰,纸包起来,捏着,起身走到墙角处,扔到畚箕里。
这个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讲究。罗家园心里有一点看不起。
“那个事……那时候……”罗家园慢慢地,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词语。
罗家园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乔六月一下子胀红脸,神情很激动:“那样的事……那种事……家破人亡啊,罗家园罗局长!”
说完这句话,乔六月原本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就开始抖了,从手腕开始,索索地跳动,像两只拧开发条就无法控制的机器老鼠。他额头上的青筋又一次暴突出来,一条一条盘虬在眉头,小蛇一样爬行滚动。他的眼神也不再苍凉,而改为愤怒,改为悲怆,箭在弦上似的,嘣嘣作响。
罗家园心里后悔不迭:好好的,他干什么要先提往事呢?就是心虚,就是有罪,他也不该主动开口,他该让乔六月说,乔六月说了,他再作答,中间还有个回旋余地,还有谨慎选择言词的可能。可是此时此刻,他自己就把火点着了。乔六月是什么?他是一把憋了十年的干柴啊,这一点,火头轰轰地冲起来,还得了?不得了!他惹下了大祸!
罗家园紧张得热尿都要冲出来,他用眼角不断地瞄抽屉,瞄窗台,瞄墙角的煤堆。抽屉里有剪子,窗台上有菜刀,煤堆上搁着一把铁火钳,这都是武器,拿起来就能致命。
两个老男人,剑拔弩张,恶眼相向,一个准备进攻,一个小心防守,一个敏感愤怒,一个张惶胆怯。两个男人,世界的两极,水火不能相容的两种物质。
“是我们家收留了麦子!”急中生智,死里逃生,罗家园拼命地喊出这句话。
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乔六月,他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强大的冲击波把他猝然推倒一样。他的脸色刹那间就消退了红肿,慢慢地皱缩,变白,变成青黄,一如刚刚罗家园在楼下见到他时的憔悴和苍老。他失神地看着罗家园,努力地把自己的魂灵从什么地方收回来,或者说,从某个躯壳里跳出来。他自己伸手从茶几上拿一根烟,自己哆嗦着划火点着,塞进唇间,吱吱地长吸一大口。紧跟而来的,便是他的再一次剧烈咳嗽,再一次脸胀红,肩膀颤抖,把腰背弓成一只可怜的虾米。
罗家园很奇怪,如今的乔六月会变得这般敏感惊觉。而且,他感觉杨云的名字有点像埋在乔六月心里的炸弹,一触即爆,随时能炸成人仰马翻的局面。
这不像乔六月啊,他想。从前的那个年轻人,多么自负,又是多么磊落啊,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呢,世界都是他的呢。
抽完一支烟,乔六月的情绪彻底平息下来,落寞地缩在了沙发里,瘫软成一堆烂兮兮的泥巴。“你放心噢,”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罗家园来回摇动。“我不找杨云,也不找你,十年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只要找我女儿,乔麦子。”
罗家园张大嘴巴喘出一口气,觉得衣服的后背都湿了,凉津津的一片粘稠。
还好,十年当中杨云是把乔麦子当公主来宠爱的,没有亏待过她,更没有耽误了她。为了乔麦子,夫妻分居,一家人活生生地过成了两家。他罗家园对得起眼面前这个人,他受下的苦未必抵不下他的罪。
乔六月实在不打算跟他多作纠缠,抄下乔麦子的宿舍地址,电话号码,纸头小心地藏进衣袋里,起身就告辞。
“不行不行,”罗家园死命抓住他,脸红脖子粗:“你一定要留下来吃顿饭,我打电话喊想农回家,让他去接杨云。”
这回他是真心诚意要款待乔六月的,既然事情都已经说开了,那么,压在心上这么多年的一块石头,他总要找个机会掀开一点儿,让自己透口气。
乔六月比他更固执,尽管身体羸弱,却是咬牙切齿地掰开他的手指,挣脱他的拉扯,简直就有点落荒而逃的慌张。
“你要是走了,杨云面前我怎么交待啊!”罗家园跟到楼道里,朝着乔六月快速离开的方向,拍一拍大腿,可怜巴巴地喊。
接下来,罗家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乔六月不肯见杨云。他回到农科院拿一份工资,却没有什么实际工作,闲暇颇多,时不时地就蹓达到南大,坐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痴痴地看他做实验。偶尔他也会换个口味,去南艺罗卫星的学校里转一转,看艺校学生们画石膏像。自然他见得最多的还是乔麦子,他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逛百货商店,把衣袋里的钱统统掏出来塞给她……十年没有见面,父爱排山倒海地喷发,把乔麦子冲击得晕头转脑,她不得不求他节制一点,悠着一点。有时候他实在无处可去了,还会上门找罗家园,两个人坐下来聊聊从前的熟人从前的故事。他们之间心平气和,聊天中小心地绕开暗礁险滩,只往那天高云淡处走。人老了,日子不多了,熟人也不多了,能够坐到一起,说一说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多少还算一件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