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荒谬处就是在这里:罗家的这些人乔六月都见了,惟独他不肯见杨云。他小心翼翼地躲着她,闪避着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很少提,仿佛他是老鼠,杨云是猫,他生怕他一不留神会被杨云逮到手里吃了。

罗家园用自己的心态和逻辑解释这件事:“想农你猜怎么着?乔六月总算知道错误了!那时候他跟你妈妈勾三搭四,算个什么嘛?他现在是矫枉过正呢!也好,人还是要吃点苦头,才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罗想农没有说话,心里却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乔六月不见杨云,是他的内心还没有解放,他远远没有恢复从前那样的意气昂扬的状态。他现在是一个边缘人,手里没有任何课题和项目,也没有任何科研小组攻关小组需要他。“四个现代化”的口号提得震天动地,然而他形单影只,徘徊在热火朝天的生活之外。不是他不想,是他插不进脚。从他被打成右派下放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青春好年华不再,知识结构老化,操作实验手抖,英文一窍不通,俄语又忘得一干二净。还有,更关键的,他的同事已经是新一茬的农科人员,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乔六月的名字,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糟老头儿是谁,他曾经做过什么,将来还有可能做成什么。“陌生”是一道高耸的墙壁,阻隔了两代人之间的交流,他们彼此不能相容,更无法惺惺相惜。

所以,罗想农认为乔六月躲避着杨云不是什么“矫枉过正”,是因为他心里有伤悲,他距离时代太远了,是一个被历史无情淘汰的人,他不想把心里的沉重转嫁到杨云身上,让他爱过的女人跟随他伤感。

有一个星期六傍晚,罗想农刚刚从学校回到家,母亲杨云出乎意外地找上了门。杨云那天的神情很奇怪,嘴唇紧绷,眼圈发乌,鼻翼边的两条法令纹深深地撇下来,像是要被心里的悲哀压伤了,又仿佛要被说不出来的恼怒憋死了。

她进门,不看罗家园,劈头就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跟我说说,乔六月是不是拿我当贼在防?”

罗想农吓一跳,弄不清她什么意思,也就不敢胡乱答话。

“你回答我的话!我是不是乔六月眼睛里的贼?”杨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罗想农慌忙否认:“妈,不会吧,怎么可能?”

杨云满心委屈地控诉:“不可能?不可能他干吗这么对我?他回城这么久,连他当年的冤家对头都处成朋友了,偏就躲着一个我!什么意思啊?我惹他害他了吗?他不肯来,我不见怪,我去农科院看他总行吧?可他居然叫个小伙儿出来说他不在!他明明在,还说不在,撒谎撒成这样!想农你说说,乔六月到底什么意思?”

罗想农终于明白了,母亲想见乔六月不得,悲愤难当,不得不找他做个垃圾筒。

因为什么?乔六月干吗要像个孩子一样撒这么低级的谎?他们两个人曾经是那样的关系!罗想农心里暗暗称奇。

可是他也很惊讶,母亲对他发这通火的时候,父亲就在他身后站着,母亲对父亲居然没有一点顾忌,居然就肯当着父亲的面坦白她要见那个人。她的愤怒当中带着撒娇,控诉的背后带着渴念,这一切都表现得明明白白。她难道不怕父亲生气恼火吗?她知道罗家园会顺从她迁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父辈们的角色颠倒了过来,父亲胆怯,母亲强势,而骄傲的乔六月退缩到连面都不肯照一个?

罗想农迷惑而好笑,他只能把这件事归结为父母一辈人都老了,之前的岁月里他们都被折磨得太狠,心智超限付出,现在的他们是丧失了大部分思维和行动能力的人,荒诞和率性得活像小孩子。

一段时间里,岁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罗想农和乔六月有非常多的私密相处的时刻。只不过空间挪转,不在乔六月的良种田,改到了罗想农的实验室。

罗想农做实验的时候不分昼夜,乔六月掌握了这个规律,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坐车过来,敲开实验室的门,搬一张凳子坐下,在惨白的简陋无比的灯光下,痴痴迷迷地看罗想农摆弄各种生物试剂,用酒精灯加热烧杯,把培养基里的物质送到显微镜下看来看去,在实验手册上飞快地纪录下数据。他一声不响,凝神注视罗想农的每一个动作,呼吸平稳绵长,目光崇敬高远。

“你为什么白天不来晚上来?等下你回家,要倒两趟公交车呢。”罗想农想到深更半夜乔六月要孤零零地赶路往郊外,心里不落忍。

“你又为什么喜欢在晚上泡实验室?”乔六月笑眯眯地反问他。

“安静。能思考。”

“我也是这么想啊!”乔六月望着罗想农,小孩子一样开心。

乔六月对眼前接触到的每一样新鲜东西都感兴趣,忍不住地要问这问那。问着问着,突然停住,脸上浮出不安。

“嘿嘿,想农你不会嫌我烦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怎么会?”罗想农安静地回答他。“有人陪在身边挺好啊。”

“我今年五十七了。”乔六月抿一抿嘴唇,“再有三年我该退休了。我这一辈子什么成绩都没有做出来。湖南有个育种专家袁隆平,你听说过吗?”

“知道啊,前不久报上还登过他的消息。”

“六十年代我们就认识。”

“真的?”罗想农有点意外。

“那时候我们冬天都去海南岛。海南那地方热,冬天能多育一季稻,那就省下一年的试验时间呢,多快好省干社会主义嘛。”

“那倒是。你们会找地方啊。”

“一到冬天,候鸟一样,各省各市搞育种的人都涌过去了,互相之间还保密,较劲儿,总想着自己一鸣惊人。”乔六月坐在高凳子上,晃荡着两条腿,头仰着,眼睛往房顶上看,思绪回到了遥远的未开发的热带岛屿。

罗想农在旁边一声不响,怕惊扰了他的愉快记忆。

“可是你看,人家弄出了杂交稻,亩产一下子翻了倍,成了水稻之父。我呢,一事无成,现在是闲人一个。”乔六月撇着嘴,调侃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

罗想农沉默。他能够明白乔六月心里的伤感,不甘,和那种被时代被同事摒弃的针扎一样的痛。

“所以嘛,”乔六月说,“我喜欢在你这儿坐坐,多闻闻实验室的味道,找找状态。还有三年呢,我未必就不能做成一点事情,你说是不是?”

罗想农说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

乔六月真是用了心,他从罗想农手边借走一本又一本的生物学杂志,努力地读,要在知识上更新自己。偶尔他会跟罗想农讨论一些前瞻性的话题,比如基因技术,比如美国正在实验的转基因食品。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角色总是错位,年轻一代的生物学硕士罗想农偏于保守,而多年沉寂的乔六月反而趋于活跃,兴致勃勃,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