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页)
罗想农的身子朝后一仰,仿佛被人一巴掌推过去一样。“怎么会?”他咝咝地吸着气:“真跟你有这么大的仇?”
袁清白圆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你死我活啊!过去搞阶级斗争那会儿都不带这么搞法的,太龌龊了。简直就是黑社会!下三滥!”
袁清白此时也不讲什么老板派头了,穿一件洗缩了水的纯棉细格子衫,格子衫的下摆卷上去一小截,露出紧绷在肚皮上的裤腰和皮带,还有拴在皮带上的约摸有两三斤重的钥匙串。他走得急,胖脑袋上油光光地冒着汗,才两日不见,眉头眼角就老了很多,眼袋像葡萄串儿一样沉甸甸地嘟噜了下来,下巴松松垮垮,鼻翼的两道深沟如同被犁刀犁过了一样的醒目。
罗想农心里想,这家伙还不到五十吧?比乔麦子还要小上几岁呢,操持一个家族企业,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糟糠模样?
他拍了拍袁清白的肩膀:“沉住气,想办法跳过这个坎儿。”
袁清白哼哼着:“说得容易,一朝结冤,十朝难解呢。”
罗想农憋住笑:“想必从前你也把人家挤兑得不轻。”
袁清白就叹一口长气:“人无前后眼啊!”
罗想农劝他:“眼下你真不能冲动,先把事情弄实了再说。有证据,什么都好办。”
“我知道。法制社会了嘛。”袁清白点头,脸颊上的皮肉一抖一抖。
他们一个出,一个进,交身而过。罗想农已经走到了院子里,袁清白忽然又在台阶上回头。
“大哥,我杨姨的那个事……你是无论如何都要等到乔麦子?”
“等到乔麦子。”罗想农点一点下巴。“她会赶过来的,快了。”
袁清白站着,手里抱着纸盒子,远远地看着他,说不清楚的那样一种神情。
罗想农一时也不知道再应答些什么好,手举起来朝对方挥了挥,意思要他赶快解决自己的问题去。
还在大门外,罗想农就听到院子里一阵接一阵的水花四溅般的笑声。隔着一堵院墙,笑声仿佛是湿淋淋地泼在地上,又晶莹剔透地弹跳起来,随着空气和清风四处飘散。暮春的正午,一个女孩子在咫尺之外如此青春飞扬地大笑,罗想农的心里不觉轻轻地漾了一漾,有一种清凉甘甜的滋味回旋起来。
他先以为是苏苏在笑,随即便在心里否定了,因为苏苏留给他的印象是矜持而高贵,黑天鹅那样的昂然。同住江岸镇的这几日中,他还真没见过苏苏露齿莞尔的模样。那么这个快乐大笑的女孩,显然是罗江的女朋友玉儿。两个人吵架分手的那天,罗江满不在乎地预言,不出三天玉儿保准回来。果然,玉儿不光是人回来了,她还把无忧无虑的笑声带回来了。她笑得如此开怀如此放松,可见这女孩子简单,和善,与人相处毫不设防。
罗想农对玉儿的好感,即刻间又增添了几分。他想,罗江要真能踏踏实实跟玉儿走进婚姻,倒也是罗家人的幸事。最起码,玉儿这样的女孩,对罗海罗泊不会构成威胁。如今的年轻人习惯了独霸天下,要走进这个兄弟成群的家庭,充当起长嫂的责任,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罗想农转着这样的念头,一边伸手推开院门。罗江此时正戴着那顶报纸迭出来的滑稽可笑的厨师帽,扎着杨云的花围裙,手举一把亮闪闪的切菜刀,在白果木的砧板上奋力剁盐水鸭。鸭肉极嫩,而他的力道又过大,溅起来的骨碴、鸭油、皮肉的碎片,星星点点沾在他的鼻尖和眉梢上,随着他身体的动作,颤巍巍地晃荡着,小丑的故作狼狈一样,的确让人发笑。
“快看,玉儿姐姐从南京带来的盐水鸭!”罗泊看见伯父罗想农走过来,赶快向他报告。
小罗泊和寸步不离他的小狗狗,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都仰着面孔看罗江剁鸭子。罗泊把手掌摊开来,平举着,偶尔有鸭子碎屑落到他掌心,他便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送到小狗嘴边上。狗狗伸出舌头,飞快地一卷,嘴巴里巴嗒一下子,肉屑没了,它再拼命朝罗泊摇尾巴,摇出呼啦呼啦的声响,眼里的神情是感恩戴德加上受宠若惊。
它舔进肚里的肉屑屑,其实也就是黄豆粒那么大,由舌尖滑进喉咙口,一瞬间的功夫,可能连滋味都没尝到。狗这个小东西,它完全是把自己的幸福放大了,而且就是要放大给你看,让你有成就感,让你不能不继续想着它,优待它。
罗想农拍拍罗泊的脑袋:“当心它咬到你的手。”
罗泊极有把握:“不会,我们是好朋友。”
罗江边剁鸭子,边抬头询问罗想农的意见:“中午下面条吃怎么样?面条就盐水鸭,再拍个黄瓜,荤素全齐。”
罗想农点头:“很好。”想了想,又问罗江:“你爸呢?”
罗江说:“去石材厂了。他刚画了个石碑的图样,说要问问师傅能不能照着图样打出来。”
石碑还得有个造型,造型还有美和不美之分,这一点罗想农倒是没想到。看起来,搞科学的和搞艺术的还是有差别,搞科学的简单,搞艺术的复杂。但是反过来说,复杂又未必比简单更好。具体到杨云的这块墓碑,焉知杨云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她生前是个生活简单的人,死后的住所愿意别出心裁或者是花里胡哨吗?
罗想农把这些念头在心里转了转,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在这时候给罗卫星的热情浇冷水。
看看自己帮不上罗江的忙,罗想农自告奋勇:“下面条要放葱花,我到菜园子里搞一把小米葱去。”
玉儿赶快跟上:“伯父我陪你去。”
罗想农在前面大步走,走出院门,才侧身等着玉儿上来。他猜测玉儿可能是找他有话要说,否则为一把小葱没必要兴师动众。
果然,玉儿跟他并排走了两步后,小心看一看他,发布了一条令他心惊的消息:“我从汽车站走过来,看见苏苏和罗海了,他们两个人在咖啡馆。”
江岸镇居然还有咖啡馆!咖啡馆里的两个人是后母和儿子!
罗想农赶快抹稀泥:“偶尔去喝杯咖啡……”
“不是,他们两个人拉着手,在桌上。”
罗想农的眼前,蓦然出现了前天早晨偶然落进他眼中的场景:身穿长过臀围的提花粗毛衣的苏苏,坐在堂屋里摆弄她的半干半湿的长发,宽松的衣袖展开像鸟翅。旁边那个奇装异服的化妆师罗海,起身走到她身后,细长的手指灵巧触碰她的长发,要替她挽一个漂亮别致的发髻。而苏苏回头看罗海,眼睛里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笑容。
罗想农的心脏怦怦地用力地跳起来,轰轰作响,抗议一样。他心虚地回头,看身后和四周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