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5页)

“你告诉罗江了?”他问玉儿。

“没有。我想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你。罗江有时候会乱发脾气,我怕他要去揍罗海。他们两个一直不对付。罗海那个人特别傲。”

罗想农松一口气:“玉儿你听着,这事到我们两个人为止,我来处理。”

玉儿说:“好。”

“也许根本没什么,这是个误会。”

玉儿点头:“我知道。”

罗想农看着面前这张光洁无痕又凸凹有致的脸,不知为什么忽然涌出一些感动:“玉儿,你是个好女孩,伯父希望你和罗江一辈子都幸福。”

玉儿受表扬,既开心又喜悦,脸都发了红:“伯父你放心,我会一辈子都对罗江好。”

玉儿说到做到,这件事她没有再跟第三个人提起。中午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罗想农仔细观察了一下,罗卫星和罗江父子两个的表情都轻松自然,可见他们尚未收到意外事件的困扰。罗想农问起墓碑的事,罗卫星马上显出一脸沮丧,说是不行,弄不成,石匠们都不肯接这活儿。其实他设计的方案很简单,就是在墓碑顶上加刻三个小天使,意思是杨云的三个孩子会永远围拢在她身边,铭记她,感念她。罗想农忍不住地笑出声,说你这不叫为难叫什么?乡下的石匠,一辈子就会刻个食槽磨盘什么的,至多还能刻个石狮子石麒麟,你现在叫人家刻天使,人家见都没见过,怎么弄?罗卫星辩解,我画了图啊,照图下刀还不行?罗想农说,肯定不行,人家怕把你的碑石刻坏了,到时候你找人家打官司。

罗卫星心犹不甘,说起他去年跟一个画家团去希腊采风,在雅典博物馆里见到大批的古罗马时代的墓碑,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一个感动人的故事,那就是死者和生者的最后告别,父母儿女,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形式,庄严而且缠绵,那些肝肠寸断的场景,让他们全团人震惊,他们绕着满大厅的碑石怎么看都看不够,挪不开步子。

“伟大的希腊啊,了不起的艺术啊。”罗卫星唏嘘不止。

罗想农安慰他:“行了,以后在南京找你的雕刻家朋友,按你的设计补刻一块碑,弄回来换上,免得你留个遗憾。”

罗卫星大叫:“对呀,这也是个办法!”他马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小罗泊很清醒地嘀咕:“墓碑弄那么漂亮,就不怕给小偷拉走?”

罗江赶快用手肘捅了一下弟弟,让他不要在这时候扫兴。罗江很了解他爸爸的脾性,一时冲动一时退缩的,说不定回到南京,杂事一来,墓碑就被忘到脑后,不再会提起了。

苏苏和罗海在饭桌上依然沉默。罗想农注意观察他们之间有没有眼神交流,似乎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弯腰给脚下的小黄狗递一块鸭骨头时,发现了端倪:这两个人不知何时穿上了一模一样的黑平绒面子的手工布鞋!罗想农估计他们是在镇上的某个小店里买的。苏苏的一双鞋上绣着小小的金黄色的菊花,罗海的鞋绣的是老鹰,绣工不太好,乍一看像麻雀。

也只有他们这两个人,敢于把自己的衣着打扮弄得如此戏剧化。

这到底是哪儿对哪儿呢?一模一样的手工鞋,昭示或者暗藏着什么呢?罗想农迷惑不已。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垂垂老去,不明白也不理解年轻人的很多惊世骇俗的做法。过去有句评价文人的老话:语不惊人誓不休。现在好了,年轻人超越了古人,往前更进了一步:事不惊人誓不休。

是什么样的事?苏苏和罗海,他们两个到底要做出什么样的事?

罗想农坐直了身子,强迫自己想: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两个人逛街,碰上都喜欢的东西,一同买了,当时就穿到脚上了,生活中不是常常出现这样的事情吗?不应该大惊小怪。不应该无端猜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他现在是这个家中的长者,他要控制住事态,要维持一家人的和谐和安宁。

就想到三年前,罗卫星打电话邀请他去看一场舞蹈演出的事。接电话时他正在指导学生做一台生物解剖,解剖台上躺着的是一头刚刚死去的灰黑色的江豚,豚体纤瘦,比普通的成年江豚要小了三分之一的体积,皮肤皱缩泛白,干涩无光,明显是死于营养不良。自从长江水利工程相继上马并且完工,白鳍豚是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原本数量较大的普通的长江江豚,如今也处于岌岌可危的灭绝状态。作为长江水生物学家的罗想农明白,江豚是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水生哺乳动物,这种顶级食肉动物一旦灭绝,那就昭示着长江生态系统即将崩溃。

罗想农情绪不好,接电话的口气颇不耐烦:“我手里一大堆的表格要填,下周教育部还有大员过来视察,事关学科组几百万的科研经费,我哪有闲心去看什么舞蹈演出?”

罗卫星求他:“哥,无论如何你要来,这台节目是我做的舞美!”

“舞美我不懂,我看也是白看。”

“欣赏一下嘛,代表父母给我一个鼓励,让我感受一下亲人的关爱。”罗卫星嘻嘻哈哈,又不急不躁。

做大哥的没法再拒绝。从小到大罗卫星就是这样的人,他粘粘乎乎,漫不经心,从来也没有像罗想农这般豁出命来的打拼奋斗,但是很奇怪,好运气总是粘在他的背上,甩都甩不脱,要不要都由不得他自己。

罗想农当天临出门前,脱下了平日里泡实验室穿的皱皱巴巴又污渍斑斑的休闲夹克,换上一套出国开会才穿的正装,表示自己对艺术和艺术家的尊重。

罗卫星给他留的座位很好:A区六排五座。坐下来,从耳朵里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发现围绕在他四周的都是艺术学院的老师学生,罗想农颇有点不自在,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误入孔雀群的傻头傻脑的狍子,怎么伪装都是一副不入流的模样。

舞蹈节目很丰富,独舞群舞双人舞什么都有。舞台美术也眩目,灯光和背景画面做得如诗如画,当幻灯片欣赏都是享受。罗想农比较不能适应的是舞台前端不断喷出来的干冰制剂,浓重的化学气味让他鼻腔过敏,喷嚏连连。他必须费劲克制身体的本能反应,防止全神贯注看节目的艺术家们对他侧目而视。

下一个节目,舞台字幕打出来是独舞《琴童》。一直没有露面的罗卫星突然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挤到罗想农的身边坐下。

“哥,你好好看看台上的那个女孩。”他小声说。

舞台装置特别简洁,追光灯打着台中央孤零零的一架黑色立式钢琴,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琴童”开始了她的俏皮活泼又不无诙谐的表演。她对她的钢琴又爱又恨。她抗议钢琴吞掉她的童年快乐,却又对面前的庞然大物欲罢不能。她时而独自演奏,陶醉得不亦乐乎,时而又撇嘴蹙眉,憨态可掬地拍打钢琴发火。她攀上琴身翩然起舞,脚尖顽皮地敲击琴键;她又围绕着钢琴陀螺般地旋转,跳出八音盒上木偶娃娃一样可笑又可爱的姿态。她精灵鬼怪,娇憨妩媚,摆出一个孩子独处时的种种搞笑动作,有点自恋,却又乐在其中,感染得台下观众跟着她开心,跟着她张扬,跟着她享受了一个小女孩子的活泼的私密的小情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