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6页)
但是财富的增长始终跟不上消费预期的增长。罗卫星辞职下海后,小五儿立马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底气,似乎转眼间她家的收入就能够进入财富排行榜。她理直气壮地跟着辞了职,理由是上班路远,太累。她请了个农村小保姆在家带儿子,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打麻将。打麻将要带彩,彩头还不能小,小了不配她的身份。她的儿子要喝进口奶粉,要吃鱼肝油,蛋黄粉,蜂蜜和果珍。她要给她老娘零用钱,出手就是一百块,阔绰得叫她五个姐妹眼睛都发直。她顺便也给姐妹们买衣服,牛仔裤蝙蝠衫,随随便便扔,跟扔块毛巾手帕一样不在意。
罗卫星总是手头紧,借大哥的钱款一拖再拖还不上。他也想尽孝心,给杨云和罗家园买点什么,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但是他每到掏口袋时总是心里一凉,因为财政大权被小五儿掌控了,剩在兜里的零花钱仅限于角票和分币。
他得拼命挣钱啊。他要让财富像搭上火箭一样往前飞啊。
跑片的工作基本在晚上,他于是动起了白天的脑筋。那时候城市里出租车寥寥无几,普通市民没有花钱坐出租的习惯,罗卫星就穿起西装扎上领带,一家一家地去外事宾馆揽活儿,求人家雇他的车做外宾生意。遗憾他的“伏尔加”外观残破,形象不佳,宾馆不予接纳。后来他三弄两弄,跟民航机场挂上了钩,被允许到机场拉客。机场离市区远,拉客的油水大,一时间罗卫星又踌躇满志,觉得曙光在前。
老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罗卫星一心一意要挣钱过上幸福生活,命运偏要跟他开个玩笑。有一次他在通往机场的马路上试图超车时,被迎面而来的“东风”货卡撞个正着。七老八十的“伏尔加”顷刻间身首异处,罗卫星血人儿一样被抬进医院。
罗想农在医院里第一眼看到他,以为这个老弟大概是活不成了。罗卫星的脑袋上缠满绷带,嘴上套着氧气面罩,眼睛肿得像两个马蜂窝。杨云抱住他撕心裂肺地哭,边哭边骂小五儿不是东西,死逼着男人挣钱,把人逼成这样。她又怪罗想农没尽到大哥的责任,知道罗卫星开车危险,不劝不拦,反倒推波助澜的,是什么意思啊?
罗想农心里很窝囊,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在杨云的眼睛里,他反正是怎么做都不好。
最后还是罗卫星命大,断断续续昏迷十多天后,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出院之后活动活动腿脚,居然不瘸不拐没有后遗症。
罗想农用自行车带上他,一路打听找到了废旧汽车的停放点。在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中,罗卫星一眼认出了自己那辆只剩一具车壳子的“伏尔加”。他趔趔趄趄奔过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副难分难舍的劲儿,引得旁观者罗想农直欲掉泪。
到此为止,罗卫星的创业之路走到了尽头。一身债务,几声叹息,除此没有收获。这之后,咣啷地一声响,大幕闭合,灯光熄灭,生活重新回到原来的起点,他依然要靠画笔油彩挣出妻儿老小的不那么富足的生活。
那段时期,全世界尤其是东南亚的经济比较向好,高楼大厦别墅商铺雨后春笋一般地往上冒,带动了艺术品和装饰用品的巨大市场。罗卫星和他的几个朋友合伙,开始了为港商复制西方现代名画的幽秘生涯。
最早他们那帮人的胃口很杂,有一点饥不择食的意思,什么样的订单都肯接受,任何一个画家和画派的作品都愿意临摹。后来学得精了,开始了行业内的细致分工,有人专画莫奈凡高,有人负责攻克毕加索和雷诺阿,还有人苦学高更、德加、塞尚、夏加尔……而罗卫星,他坚定不移地迷恋着马蒂斯。他喜欢马大师作品中的自由、奔放和华丽,喜欢他的色彩平衡,也欣赏他的骨子里的纯粹和宁静。前面说过,罗卫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够做得漂漂亮亮。临摹到后来,他画出来的马蒂斯作品,完全能够以假乱真,连他的那些狐群狗党们都忍不住地击掌赞叹。
罗卫星的农家小院成了圈内同行的小型油画集散地,港商每个月去一次,开车到院门口,车屁股对住大门,在工人卖力地搬画上货时,港商皱着眉,跷着肥肥的小指头,一边在画面上点点戳戳,挑剔出这儿那儿的毛病,一边牙疼一样地掏出钱包,数出一沓沓的钞票。
偶尔兄弟俩在母亲家中见面,罗想农批评罗卫星不应该浪费大好时光降格做一个挣钱工具,被港商绑架得没了人格。罗卫星不在乎地耸耸肩,嘻哈一笑:“哥,你不会真以为你老弟是个艺术天才吧?实话说,我现在能够靠画画奋斗出一份小康生活,已经非常满意了!凡高不了起吧?他在世时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穷得买颜料都要弟弟掏钱。毕加索牛不牛?他刚从西班牙到法国时,住在蒙马特高地的廉价租屋里,一幅画才卖二十个法郎。”
杨云听见兄弟两人的争论,忙不迭地站出来帮罗卫星说话:“挣钱是经济基础,事业是上层建筑,基础打好了才能往上盖房子,这叫唯物辩证法,从前你们没学过?”
罗想农无话可说。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生活。彼此的境况,冷暖自知吧。
1985年,长江安徽铜陵段的渔民在江中捕鱼时,欣喜地抓住了一头被客轮巨浪冲上江滩的幼年白鳍豚。罗想农和他的同事们闻讯赶去,发现白鳍豚的胸部有一大块皮肤已经溃烂,是被无知的渔民抓住它的尾巴硬拖上沙滩时磨擦而致的。遍顾全国,那时候只有武汉水生所人工饲养过白鳍豚,对治疗白鳍豚外伤有经验,罗想农他们立刻联系车辆,并且特制一个大型鱼箱,一路把白鳍豚护送过去寄养。
回来之后,罗想农给罗卫星打了个电话,说他看到了乔麦子。
“她好吗?”罗卫星的嗓门中立刻添加了亢奋。
罗想农犹豫一下。“不是太好。生过一场病毒性感冒,可能当地医疗条件不行,转成了心肌炎,去汉口住了几天医院,现在还有点心律不齐。”
罗卫星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带她回南京?”
罗想农在电话中苦笑:“你以为她肯听我的话?”
罗想农万没想到,他的这个老弟放下电话居然立刻进城,冲进新街口百货公司,买了奶粉,买了维生素和西洋参,买了当时很昂贵的羽绒服和羽绒被,还买了手套、围巾、棉皮靴和羊毛裤,拿一只大纸箱盛着,出门雇辆三轮车,直接拖去下关轮船码头。
他去了武汉,看望了乔麦子,送上他的杂七杂八一纸箱东西。他和乔麦子之间谈了些什么,他是否有过劝说,有过恳求,乔麦子又是什么态度,如何回答,他回来后一句都没有对罗想农说,闭口不谈,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