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8页)

罗家园兴高采烈,搬家那天快乐得手舞足蹈,高声大嗓地指挥罗想农:“退房子!退房子!”

在他的简单思维中,把租来的公寓退了,他罗家园没有了立锥之地,杨云就再也不能要求跟他分家了。

可怜的、让人心里哭笑不能的老父亲!

乔麦子从瑞士寄回来几种健脑药品,据说坚持服用很有效果。杨云每天早中晚都要从瓶子里数出几颗透明或者不透明的胶囊,倒在罗家园手心,监督他吞咽下去。罗家园一辈子恼恨吃药,对外国胶囊尤其反感,变着法儿地抵制杨云。如果她忘了拿药,罗家园绝不会提起,还会打个电话向罗想农报喜:“没吃!”如果服药当中杨云没有严厉监督吞咽的过程,罗家园就会把胶囊含在口中,偷个空儿吐出来藏进口袋,或者干脆扔下马桶。可是他扔下去之后总是忘记抽水,红红黄黄的胶囊一颗颗地漂浮在水面,反倒让杨云毫不费事地抓个现行。

侦察和反侦察,游戏和反游戏,捉迷藏一样,扮娃娃家一样,罗家园活像个三岁孩子,对类似的事情乐此不疲。

杨云却精疲力尽。她恨不能学到孙悟空的本事,吹口气把罗家园变成个小虫子,拴根细线系在她身上,省得她出门半小时就要惦记家里的煤气开关和电插头。

“你爸是故意的,他折磨我。”杨云恨恨地对罗想农抱怨。

可是她心里也知道,罗家园不是故意的,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他犯的这些错误有多么严重的恶果。

“吃这么多的药,为什么没有效果?价钱还贵得吓死人。瑞士的药厂也骗人啊!”她左手抓一瓶药,右手也抓一瓶药,药瓶上都是洋字母,英文和德文。她恼火地看着这些洋文,很失望,也很忿懑。

“那就别吃了?这种病在全世界都是疑难杂症,美国总统得了这个病也没有治好。”为了父亲,现在罗想农要处处迁就母亲。家庭关系中,平衡是最最重要的事。

杨云想了想,把两瓶药放回到桌上,排放齐整,标识朝外:“吃还是要吃的吧?万一停了药更严重呢?”

她一步不离地看着罗家园,提醒他早晨要洗脸刮胡子,提醒他吃饭时要把碗里的米粒扒干净,提醒他小便时要对准坐便器。她拉着他的手,带他出门理发,散步,到学校门口接罗江回家。在她的眼睛里,他已经不是老伴儿,是她的另外一个小孙子,比罗江还要小,懵懵懂懂万事不知,必须由她来耐心地引导,照顾,教诲。她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手,一丝一毫都不能放心。

罗想农发现杨云憔悴的速度很快,父亲生日之前她还是一头乌黑的短发,宽宽的额头上几乎不见一丝皱纹,目光明亮而犀利,到国庆节他给父母亲拍合影照片时,发现杨云的头顶上已经银丝闪闪,一双手伸出来,青筋暴突,消瘦得厉害。他没有跟杨云商量,一个人跑到市总工会的家政服务中心,找回来一个下岗女工,说好了专事照顾老爷子。杨云嘴上抱怨:“月月就这点退休工资,哪有余钱雇人?”心里对这个名唤“吴姐”的年轻女人是满意的,因为她看起来干干净净,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道弯弯的笑纹,显得温和贤良,真心诚意。

然而,吴姐到家的第一天就出了笑话。吃饭的时候,吴姐给罗家园端碗拿筷子,杨云便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身边照料他。结果罗家园的屁股上像是长了疔,不停地动来动去坐不安稳,把一碗鱼汤洒在身上,从衣襟到裤腿一大片油亮亮的汤渍,腥味扑鼻,稍干之后又泛白发硬,杨云便让吴姐带他进屋换一套衣裤。刚进去没两分钟,罗家园慌慌张张奔出来,向杨云告状:“她脱我的裤子!”杨云耐心解释:“你衣服脏了,我让她帮你换套衣服。”罗家园死捂着裤腰:“不行,不能让她脱我的裤子!”杨云哄孩子一样:“那好那好,你自己脱,让她看着你别把裤子穿反。”“也不行!她会耍流氓!”

可怜的吴姐,手足无措,无地自容,若不是看在工资的份儿上,怕是立刻就要夺门而出。

杨云只好拉罗家园进房,自己动手替他换衣裤,又让吴姐打热水送到门口,她再端进门,把周身鱼腥味的老爷子擦得清清爽爽。罗家园一到她手里就乖巧起来,叫转身便转身,叫弯腰便弯腰,面团儿一般任由她摆弄。杨云斥责他:“你这不叫对我好,你是存心磨耗我。”罗家园若无其事地嘿嘿笑。

杨云转过身又忙着安抚吴姐:“他脑子发痴,说话做事都不着调,你大人大量多包涵。”

吴姐说:“阿姨啊,他是长辈,打我骂我都行,不作兴说那种话。”

杨云大包大搅:“行,他再说瞎话,我替你做主。”

罗家园不看书不看报,电视也看不大懂,一空下来就惦记着下楼,到小区对面的儿童乐园里,看小孩子们爬滑梯荡秋千。之前杨云家务忙,没时间应付他,放他一个人出去又不放心,就反锁住家门,弄得罗家园一趟一趟去拨弄门锁,可怜兮兮得很。吴姐来了之后,杨云吩咐她:“有空你带老爷子下楼走走。”吴姐自然遵命,忙完家务便小心翼翼把罗家园带出门。

一开始罗家园乐滋滋的,笑眯眯的,出了楼门就健步如飞,吓得吴姐在后面大呼小叫,飞奔上前捉牢老爷子的手。作为保姆,她害怕弄丢了老人没法向主家交待。这一来,罗家园觉得不自由了,很不开心,溜一圈之后跑回家,报告杨云说:“她掐我的手!”

吴姐赶紧申诉:“我没有没有没有……”

罗家园理直气壮:“就是掐了!很用劲很用劲地掐!”

他伸出手给杨云看,手背上果然有个掐痕,浅浅的月牙形的。

吴姐委屈地要死。“阿姨,”她说,“你家老爷子一点不傻,他自己掐了自己,栽赃给我,多狡猾啊!”

罗家园心闲神定地坐着,笑眯眯地听两个女人对质,的确看不出来脑子有毛病。

杨云拿罗家园一点办法没有。他糊涂又精明,挖空心思地拒绝吴姐,婴儿一般地依恋杨云。杨云明白罗家园的心思,她无法恼恨他也无法甩脱他。

杨云承认了这就是她的命,从二十岁的那年她被这个男人一眼看中,她便再无机会逃走。她愤怒也好委屈也好悲伤也好,这个人如影随形地缠住了她,一门心思要同生共死。

早在一九九五年,鳏居而潦倒的画家罗卫星偶尔参加一个艺术家聚集的酒会,杯盏交晃中认识了开画廊的女老板钱运。

时至今日罗想农都弄不明白,他的弟弟罗卫星身上有哪些优点那么的招女人喜欢?罗卫星的面容酷肖杨云,清秀,细致,作为男人却欠缺硬朗;身材固然高挑,走路却晃晃荡荡浮云一般,没有根底,不挺拔不板扎;脾气好,为人谦和,与之相应的是恍惚,迷糊,慵懒,人在心不在……除了画画,罗卫星的心里大概也就装了个乔麦子。也可以说,除了乔麦子,实际上罗卫星对所有围在他身边的女人都是茫然无措的,被动和屈服的。他接纳她们,只是因为他不会拒绝。拒绝也是一门艺术,他学不会,也懒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