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8页)

他没有见到乔麦子的儿子。麦子说,小孩子太调皮,他一回家,会搅得大人们说不成话,所以她今天把儿子送到朋友家暂住。“给我们留个空间。”她望着罗想农笑。

当晚罗想农住在乔麦子家,住的是乔麦子儿子的房间。麦子说:“省得我另外铺床。”

小孩子的房间,有一股特别的甜腻腻的奶香味。房间里没有太多玩具,倒是四处散落着中文识字卡片,窗台上居然还有一盘“葫芦兄弟”的录像带。罗想农不能确信这盘录像带是不是罗卫星寄来给孩子的。跟罗想农比起来,罗卫星和乔麦子的关系更加像兄妹,他们之间的电话和书信联系好像更加紧密和自然一些。

罗想农反思他这些年的行为,自己都感觉自己太沉重。灵魂太沉重的人,时空都被灵魂的承载物压得弯曲了,下坠了,压迫了周围的空气,妨碍了他人的生存。当初乔麦子选择出国,离家远游,飘泊瑞士,是不是也跟罗想农的沉重有关呢?

他开了灯,在孩子的单人软床上孤零零地坐着,目光四下里睃巡,想找出一张孩子的照片看看,如果乔麦子同意的话,他还想拿一张收藏。孩子出生这么多年,尽管杨云要求过好多次,乔麦子却从来不肯往家里邮寄孩子的照片,好像她生下一个外国孩子是她的耻辱。罗想农甚至有一点点担心,乔麦子的这个孩子会不会是豁唇或者斗鸡眼?要不然她怎么死活不让家里人见他一面呢?

奇怪得很,房间里散落着小孩子那么多的东西,却偏偏是一张照片都没有摆放。乔麦子似乎故意藏起了她的儿子。

思忖良久,罗想农断定这是乔麦子的特别用心,因为他活到四十多岁还无儿无女,麦子不想用小孩子的照片刺激他,让他触景生情,无端难受。

他躺倒在孩子的小床上,嗅着可爱的奶香味,身心放松,沉沉睡去。莱茵河上的夜航轮船是不是鸣响过汽笛,河水如何拍打古老的岩石堤岸,他一点儿都不知道。睡梦中他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见到了乔麦子的儿子,居然是纯粹的中国面孔,跟他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异常相似。他把孩子抱到肩上,拔根汗毛让自己变成了一匹鬃毛飘扬的骏马,长嘶一声冲入太空。宇宙物质光灿灿如流星一般从他的身边掠过,漆黑的空间中居然眨动着无数只巨大的眼睛,男孩骑在他身上,头扬着,嘴巴嘻开着,咯咯直笑。他心里一乐,醒过来,回味梦境,说不出来的那种愉悦和美好。

一星期的瑞士之旅结束,回到南京,开门的那一刻,没有见到狗狗扑上来摇头摆尾送上它的殷勤。客厅里悄然无声,李娟孤身陷在沙发中发愣,电视机里以静音播放着她最不喜欢看的体育节目,荧光一闪一闪照在她脸上,她的面容疲惫而憔悴。

“我回来啦!家里还好吗?狗狗怎么不见?”罗想农放下行李,搓着手走到李娟面前,小心观察她的神情。

“享福去了。”她眼睛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吐出两个字。

“享什么福?”他蓦然一惊,四处张望。“你把狗狗……”

“十颗安眠药,挺容易的。”李娟的语气,像是随手拍死一只蚊子那么正常。

是她养了十年的狗狗。她相依为命、视若儿子的狗狗。

“李娟!”罗想农头皮发麻,心脏一点点地沉下去。

“上了年纪的狗,又丑又病,死了多好,多享福。”

李娟杀死了狗狗,反说它“享福去了”,这样的冷漠和绝情,让罗想农目瞪口呆。他悲哀地意识到,李娟又犯病了,而且这一次犯得很严重,她的意识和行为都混乱到了不可收拾。

为什么呀?隔着千里万里,难道她目如光电,看见了他坐在乔麦子家里啜饮咖啡时的开心和宁静?她藏在心底的那一团混沌重新泛滥了起来,再一次把她的大脑冲涮成千孔百疮的堤岸?

他不知道如何跟李娟对话。任何话题都是深渊,都是陷阱,能够让李娟拽着他一同坠落。他痛恨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一种顽固至极的病,能够把好端端的一个女人折磨成这样。他也深知,在人间和地狱的边缘挣扎着的李娟,她内心的痛苦徬徨无法对人诉说。

他再一次去找医生,希望能找到更有效的治疗方法。医生告诉他:“有一种实验性的治疗手段,想做的话,家属要签署同意书。”

“立下生死状?”

医生一笑:“是这个意思。”

他问具体是什么手段?医生解释,叫做“穿颅磁刺激疗法”,也就是说,利用金属线圈,直接对脑中特定区域发出强力但是短暂的磁性脉冲,因而在人脑的神经线路上引发微量电流。

“目的呢?”他问。

“刺激脑神经的活跃,唤醒沉睡的相关物质。”

“有危险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事。”

他说他要回家仔细想想。

晚上,他离开工作,陪李娟坐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电视节目。节目照例设为“静音”,因为李娟的耳朵里听不得一点喧闹的声音。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过去,握在手中。她不看他,但是也没有挣脱。她的手纤瘦枯干,指尖冰凉,只在手心里还有微微的热量。他久久地握着这只手,决定还是不冒那个风险。又是“穿颅”,又是“电击”,听上去惊心动魄。不,不行,李娟不是医学实验品,她还不到最后拯救的时刻。

之后的那半年,是他一生之中最黑暗、最混乱、最迷茫、最失败的一个时段。每天每天,他匆忙地奔走在实验室和家庭之间,在实验室里惦记家里的事,在家里又惦记实验室的事。他机械地履行一切职责:上课,带研究生,主持科研项目,一份一份填写那些永远填不完的表格。他拒绝出差,从不外出讲学,甚至连设在伦敦的世界水生物保护学会的年会也放弃参加。没有人能够帮得上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依靠谁,谁是那个可以带着他从红海中走出去的基督。他想,这样的日子长久以往,他也许会成为家中的又一个抑郁症患者,因为他看不见未来有任何一件值得他期盼的事情。

他从来不把他的苦恼对家人诉说。父亲正在一天天地从年老退缩回孩童,完全丧失了理解世事人伦的能力。母亲的心思一大半都在罗卫星身上:他快要被调进南京市画院了;他没个女人照料,身边还拖着个罗海,日子过得好凄凉;罗江的亲妈小五儿上月回过南京,亲朋旧友见了许多,居然就没有见罗江一面,什么女人啊!还有,罗海那个小崽子,模样打扮男不男女不女,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怪得很,毛毛虫一样刺人,罗卫星怎么就准了他姓“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