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5/11页)
她站在那门口说:“王泽强,我要去趟省城,你好好把作业写了,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她说完就向院门走去,这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也始终没有问她一声“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多出来的那只黑色的皮包突然让她多出了一些诡异的气息。这诡异的气息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伸向很远的地方,他不知道这绳子的尽头系的是什么,只是它无端地让他打着寒战。直到刘晋芳从院门里消失了,他才像醒过来一样,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了院门口。
他站在院门口孤单地看着刘晋芳的背影。她正匆匆向村外走去,那里可以拦到去县里的车。这时候他去追她的话,完全追得上,可是,他只是像棵树一样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那时候他就明白,他跨不过去。她在那头,他在这头,他们中间隔着的是一片汪洋。那是一种多么近、多么逼真的绝望啊,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在他面前张开,像一个巨大的噩梦一样站在他面前,可是,他就是动不了,也躲不开。刘晋芳越走越远,影子越来越小了,她就要消失了。那一瞬间,王泽强的泪唰地涌了出来。他靠在门墩上久久地抽泣着,不敢回到屋里去。因为他知道,里面是空的。
那个晚上,王泽强战战兢兢地钻进了被子,在空阔的屋子里,他像一枚小小的核缩在这屋子的最深处。屋子里再没有别人,炕上也再没有别人,他却清楚地感觉到炕上正横亘着一种可怕的却熟悉的气息。那是曾祖母死去的那天留在炕上的气息,是刘晋芳两年前自杀的时候留在炕上的气息。原来,它们从来不曾消失过,它们像植物的尸骸一样被埋起来了,发酵了,然后生长成了另一种更坚硬、不会腐朽的岩石。它们一直沉睡在那里,就睡在他的身体下面。它们用它们的气息,用它们的火焰,煨熟了他的恐惧。
他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黑暗中空无一人。黑暗和孤独像火焰舔着他的指头,要把他吃掉。
刘晋芳是在三天之后被公安局送回村里的。她去了省城以后找了个公园,找公园是为了看看公园里的那片湖。她不止一次告诉别人,她想见到水,她就想见到水。她想念水。她就跑去找公园,在湖边坐了一下午,一直盯着那水看。然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到水边,一头扎了进去。当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湖边还有几个散步的人,有人跳下去把她救了出来。她又一次没死成。
然后她被公安局送回了村里,因为深秋的水已经很寒了,她受了寒,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躺了一个多月。王泽强每天给她煎药,端到床边。事实上,这一次投湖之后刘晋芳的身体就一直没好过,隔几天就得煎药吃。王泽强只能由着她去,由着她生病,由着她寻死,他像个父亲一样看着自己骄纵的女儿。她好像迷恋着这种游戏,死了一次又一次,就像从一扇门里随意地出入一样,出来了进去,进去了又出来。但她身上已经开始根深蒂固地生长着一种气息,像植物一样,那是那扇门后面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只让人觉得阴森害怕。
三
王泽强后来想,他能喜欢上曾小丽其实就是被刘晋芳逼的。她逼着他必须去喜欢上一个人。
他必须抓紧时间长大,必须抓紧时间去喜欢上什么人,在她下一次死之前。她迟早还要去死的,他知道。她这种赴死的决心逼着他一步就跨过了少年,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去做个少年,就浮皮潦草地收了尾,直接进了半生不熟的成年。那缝起来的针脚可以长好,可是他的身体里有了断层,中间那一截始终是空的,它就一直空在那里,像密封在他身体里的一只琥珀,空到剔透,却什么都进不去。
琥珀硬了就是岩石的一种。他被钙化了。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必须得亲手为自己编出点什么,编出一个小世界,编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可以被他随身携带,这个小世界里的人也可以被他随身携带。他去哪儿,它就在哪儿,像一方手帕一样被他折叠在身体深处。这个小世界和这世界里的人永远都不会背叛他,抛弃他。只要他活着,它们便活着。
他喜欢上曾小丽是从他们做同桌后开始的。那时候已经是初三了,王泽强在班上算学习很好的学生,虽然不爱说话。曾小丽属于学习比较差的学生,但是她长得漂亮,走到哪里都有男生注意。曾小丽走在人群中经常旁若无人地尖声说笑,就是因为她知道周围有很多男生注意着她。男生们承认她的漂亮,所以她就有了漂亮这个资本,所以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学习不好。快中考了,老师让学生们进行一帮一活动,就是让一个好学生帮助一个差学生。曾小丽和王泽强成了同桌。开始,曾小丽问王泽强数学题的时候,他是不得不给她讲。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王泽强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成就感。
那就是,他在面对一个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或者,一个更弱小的生物。看到她连一道简单的数学题都做不出来的时候,他便像看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虫子正在他手上爬,所到之处都在他的目力范围之内。他在给她讲题的时候便忽然有了那种感觉,那就是,是他在创造她。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是依附于他而存在的。
而一个差学生对一个好学生似乎总带着些天生的崇拜,于是,做了半年的同桌之后,两个人便放学时候一起走。据有的学生说,曾看见过他们拉着手在一起走。这事儿辗转传到刘晋芳耳朵里的时候,刘晋芳在办公室里边批改作业本边和其他老师说:“那闷葫芦还会谈恋爱?好事啊。”两个人便更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出入,但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
事情的起因是邻班一个刚留级的叫王兵的男生喜欢上曾小丽了,一到放学时间就在教室门口堵着等曾小丽出来,并且在学校里扬言一定要把曾小丽追到手。几乎没有学生敢惹王兵,连老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经常和一帮不上学的小混混在一起,据说那帮混混自称大刀会,人人身上都带着刀,都会抽烟,还喝酒。老师们又不指望这种学生来提高升学率,他们也就是个边角料,能怎么混过去就由着他们混过去。
可是居然有人出来挑衅了。
这天下午放学后,王兵又来到了曾小丽班门口。他抽着烟靠在墙上,用守株待兔的姿态悠然地等着曾小丽出来。她还能不出来?其实,即便曾小丽出来了,他也不能怎样,也就在教室门口叉开手堵着她不让走,死皮赖脸地和她说几句话。他也就是让其他人看看,他在这学校里是有特权的。这是一个被扫到边缘的学生保护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带着些自虐式的扬扬得意,所以他是需要观众的。围观的学生越多,他就越得意;别人越是起哄,他就越来劲。那都是他的养料。曾小丽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道具,他可以今天堵曾小丽,明天就堵王小丽。他只是需要有人来关注他,需要有一个庞大的气场震慑着整个校园。可是,还是有人敢出来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