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6/11页)
王兵这天在教室门口等了好一阵子还不见曾小丽出来。楼道里放学的学生渐渐稀疏起来,有几个好事的磨蹭着不走,偷偷看着他。他倚在墙上抽完了一支烟,忽然感觉到空气里有一丝奇怪的紧张,就像空气里架着一根琴弦,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那里拨弄着,余波从他鼻翼间无声地掠过去了。他看了一眼那几个正看着他的学生,忽然有些窘迫,他便向教室里看去。他眯着眼睛适应着教室里的光线,他看清楚了,教室里还有两个人坐着:一个是曾小丽,另一个是个男生,他们是同桌。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往教室里走的时候,教室里的两个人却站起来向他走来了。
他们是一前一后出来的,走在前面的是男生,走在后面的是女生。这走在前面的男生就是王泽强,他走到离王兵两步远的时候忽然站住了,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两秒钟。在这两秒钟里,王兵忽然又有些奇怪的紧张,就像他正站在一个山洞前,不敢迈步,也不好退步。他只好僵在了那里。这时候,王泽强忽然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以后要是再敢堵在我班门口,我就砍了你。”
王兵在听到这个“砍”字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身体里忽然被注进了一些养料。就在这个字里,他找到了自己该有的位置。砍,这个字是他们大刀会的专利,居然有人敢比画着这个字来和他说话?简直是班门弄斧。他俯视着这个比他矮半头的男生,说:“你算什么东西?”王泽强依旧站在那里不动,但他清楚地说:“曾小丽是我女朋友,你要是再堵她一次,我就砍了你。”
“你拿什么砍,我——”这最后一个字是断开的,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出来。因为,就着斜照过来的夕阳,他忽然看到这个男生的那只手里闪过一丝寒光。
有一把刀在那里。
那把刀像一种刚被挖出来的矿石一样闪着光。几个围观的学生同时发现了那把刀,他们紧张,却舍不得离开,有个学生嘴里还发出了奇怪的叹词。这个叹词横亘在空气里,像一个血红色的斑点,长在了他们中间,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洇开。王兵心里惊了一下,他咋呼这么久了,可是真的敢把刀亮在他面前的男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看来这个男生是有备而来。那天王兵身上并没有带刀,事实上,即使有刀,他也并没有真的去砍过谁。他需要的只是他身上有刀的气味,那就像长在他身上的翅膀。他站在那里飞快地想,难道他就真的敢砍他?除非他不要命了,他也就是拿刀吓唬他一下,就像他们大刀会吓唬别人一样。想到这儿,他使劲把自己往起提了提,使身体里有更多的空气,他说:“你敢?”王泽强看着他说:“我再说一次,我是她男朋友。记住,你以后要是再堵在这里,我就砍了你。”
几个围观的学生又发出了几声惊叹,这些声音像斑斑血点一样向他们身上溅去,预演出了一种带血腥味的气氛。又有一些迟回的学生像吸血虫一样聚过来了,外面这层壳越来越厚,他们两个彻底被包在芯子里了。王兵知道,如果自己怕了他,或者服了软,从此以后他在这个学校里也就成为一个笑柄了,那柄护着他的无形的刀也就从他头顶消失了,那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而且,他拿着刀难道就真的敢砍他?这么瘦小的男生,怕是拿刀都拿不稳。于是,他斜着嘴角看着王泽强说:“你吓唬谁呢?告诉你,我就是要每天在这儿,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敢——”
他这句话音刚落,就见那把刀在他眼前闪了一下,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那刀已经落在他的胳膊上,嵌在了他的肉里、骨头里。然而,那把刀又被拔了出去,血唰地跟着喷了出去。那刀带着血又向他飞了过来,他本能地一躲,刀刃从他的脸上呼啸着飞过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围观的学生吓呆了,后面终于有人尖叫了一声。是曾小丽。
王兵被送到了医院,他的右胳膊被砍断了筋脉,没接好,从此右胳膊就废了,只能弯着吊在胸前,永远不能伸开了;脸上也留了一道长长的疤,把一张脸斜斜地一劈两半,看起来像拼凑起来的一张狰狞的脸谱。
王泽强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因为当时他只有十六岁,先是被送进了少教所,等满十八岁之后再送到监狱里。
就是从王泽强进了少教所,刘晋芳开始给他写信,每月一封。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王泽强才知道刘晋芳的字是长什么样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他居然不知道她的字是什么样的。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刘晋芳在每封信的开头开始叫他“强强”。她从来都喊他“王泽强”,他喊她“刘老师”。但是,现在,她的落款是“妈妈”。第一次读她的信的时候,王泽强怎么都觉得这信不是写给他的,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写给另一个陌生人的,却被他这个无关的人看到了。即使是在手里捧着看的,他也觉得这信距离他十万八千里,觉得这信是装在玻璃瓶子里的,能看得到,却是不能真正摸到的。
每封信,他都是先半生不熟地吞咽一遍,然后才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咽。他几乎每天睡觉前都要把这些信看一遍,温习一遍,他守着这些信像守着一锅汤一样,每天都要回锅煮一遍,每煮一遍都够他撑过监狱里的一天一夜。刚开始读的时候,他觉得这信不是刘晋芳写给他的,读到后来,他开始慢慢把自己的魂魄移进信里面的那个人的身体里去了。他们开始渐渐地重叠在一起。而刘晋芳与那个叫“妈妈”的女人也是艰难而缓慢地重叠到一起去的。当他有一天终于费力地把他和刘晋芳都移植到那封信里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而隐秘的兴奋感,那就是,他在一封信里活过来了,在信里,他叫强强,而现实中的王泽强消失了。还有就是,他居然在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母亲了,在此之前的十六年里他其实都没有,一直都没有,他只有曾祖母,只有刘老师,却没有母亲。现在,在这封信里,母亲在他身边复活了。
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在监狱里,第一次真正变成了一个有母亲的孩子。这种陌生到残酷的感觉最初几乎让他号啕大哭。
第一封信之后是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监狱里的岁月像与世隔绝的深山里的岁月,监狱里过一年,不知世上已经过了多少年。他甚至已经渐渐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和刘晋芳通信,只有刘晋芳一个人给他写信,刘晋芳每给他写一封,他就回一封。曾小丽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他也没给她写过。他有时候想在信里问问刘晋芳,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想想是自己拖累了她。他一个人进了监狱,那留在外面的她呢?他不敢问,有些本能地害怕。更何况自己现在是个犯人,就算出去了也是个犯人,一辈子都是犯人了,难道要她和一个犯人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