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8/11页)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车间干活儿,中午就在车间里吃饭——狱警把饭发到他们手里,吃完了,下午接着干。有时候到晚上了,他们还得加班。因为他掌握技术很快,被提成了车间的组长。他们做的是印刷品,把印好的大开纸折叠、裁开,再装订。他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裁边,同时还要监督其他犯人的工作。忙不完的时候他会主动要求加班,一直干到深夜,他负责的组几乎没有返工的现象发生。队长对他很是满意,后来又让他做了统管,就是负责管理车间工段的各个小组长。这时候他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他已经有了些威望,不需要再打架了,大家也愿意听他的。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没有剩下一根黑头发。这一头白发让他在监狱里更是引人注目,无论站在哪儿,都能被人一眼看到,已经成了他的标志。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白毛”,当面则尊称他“毛哥”。
一头白发的王泽强在监狱里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四
八年监狱生活里,最让王泽强柔软的时候就是收到刘晋芳来信的时候。可是,这八年里,他再没有见过她。她没有来看过他一次。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来看看他?后来他就自己想通了,她不来看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就她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脾气,就不该来看他。她要是来看他,那就不是她了。她能给他写写信,他已经感激不尽了。在这八年里,他一直活在信中虚拟的那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他始终是个孩子,有个假想中的母亲关心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怎么洗衣服、怎么缝衣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怎么和监狱里的人相处、感冒了怎么办、头痛了怎么办,告诉他好好表现,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出去了他还是个好小伙子,到时候他才二十四岁,做什么都不晚,都来得及,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也不晚。一切都来得及。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一切都来得及。
她告诉他,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有时候躺在铺上读信,他会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这几年监狱生活就像一块冰把他冻起来了,冷藏起来了,真的什么都不会变。等他从这八年里出去了,他还和从前一样,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老去一丝一毫。那等他出去的时候,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曾小丽变成什么样子了?王兵变成什么样子了?他知道他没死,他只是残废了。他们会不会都已经变老了,而只有他却新鲜如初,年轻如初,还像十六岁时一样。他们见了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他的新鲜而感到恐惧?一个不会变老的人确实是让人害怕的。因为那就不再像人,仿佛成了别的什么生物,或是被扣押在地壳深处的岩石里,总之,不是人。
可是,他从镜子里知道,他也在一年一年地变,时间这只容器太大了,装多少东西进去都填不满,它始终是饥饿的,这种悲怆荒凉的饥饿把所有东西都吞了进去,把高山把海洋都吞了进去,无一遗漏。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被吞进去,像蝼蚁一样。在监狱的几年里,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犯人们晨跑,这样过了几年倒比刚进监狱时长高了很多。但是一头花白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老人,好像一步就从十六岁迈到了六十岁。
他把刘晋芳写给他的所有信订在一起,做成一本书,有破损的地方,他就用玻璃纸细心粘好。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必做的功课就是抱着这本书翻上几页,哪怕一行一个字都要看。然后他就着这一行一个字的余温沉沉睡去。他给刘晋芳写信的时候,不是一行一行写上去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那是每拈起一个字都要费掉很多力气的,像搬着一件珍贵的重物,必须得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才能把它放下去,似乎放错了地方对它就是一种侮辱。他笨拙地搬着一个又一个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砌起来,一直砌到刘晋芳那里。所以,每写完一封信,他都会有近于虚脱的感觉,用力太过的缘故。
在这八年里,最让他胆战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生怕哪一天这信就戛然断掉了。它们像一根灯绳一样,只要被轻轻一拉,他这里面就一片黑暗了。因为写信的不是别人,是刘晋芳。这个世界上他最了解也是最不了解的女人,拉着灯绳那头。她自杀过两次,她不厌其烦地死过一次后又死了一次,虽然都没死成。可是,她既然能去死第一次、第二次,为什么不会去死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直到真正死成?在这八年时间里,他一边望眼欲穿地等她的信,一边如履薄冰地等她的死讯。每一次收到信的时候,他第一眼便是飞快地扫一眼信封上是不是刘晋芳的字。因为,哪天信封上如果突然不是她的字了,那就说明她已经不在了。
在这八年看不见她的时间里,她是不是又专心地死过好几次?只是每次都没死成?还是她突然对死这件事厌倦了,不想再去重复这件事了,于是她顺利地又活了八年?因为信封上一直都是她的字,那字活着,她就活着,把字连根拔起来,下面就是她。
他祈求她活着,因为他爱她吗?他问自己,他最本能的回答却是,因为她死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给他写信了。可是,他真的不爱她吗?即使八年前不爱,在这八年里,他每晚都是抱着她的字、她的气息睡觉的,他早已经把她抱熟了,把她抱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在监狱里陪了他八年。
所以,她不能死。
好在,她真的没有死。因为,她的信一直活着。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还有一个月就是这八年的尽头了。原来,什么都是有尽头的,都是有边际的,没有什么会永远漂流。刘晋芳在最后一封信里说,他出狱那天,她到监狱门口接他。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去监狱,也是最后一次去监狱,因为她知道他不可能再次进那个地方了。这一个月里他开始失眠,他过度紧张又过度兴奋地盯着这个月的尽头,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走到那里。晚上失眠的时候,他就用整夜的时间去想象见到刘晋芳会是什么样子、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他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她还在头上盘着她那两个巨大古怪的发髻吗?他已经先她一步白了头发,这会不会让他们看起来忽然拉近了,变得像一对姐弟?他认真地洗脸洗头发,暗暗为这一个月后的见面做着准备,他甚至觉得他像一个重返故里的游子一样,是不是该送她一件小礼物?难道像一个真正的不孝子一样,赤手空拳地在八年后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