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敲门声(第2/3页)

他边说边寻视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来了。

那你觉得,河水还会不会再来?我想起那个放羊老汉的话,随便问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说笑话呢。

我一直没有顺着这条小渠走到头,去看看这个人种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粮够不够一家人吃。春天的某个早晨我抬起头,发现屋后的那片田野又绿了。秋天的某个下午它变黄了。我只是看两眼而已。我很少出门。从那以后来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敲门声往往是和缓轻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时那样慌忙。我在一阵阵的敲门声中平静下来。有时院门一天没人敲,我会觉得清寂。

我似乎在这里等待什么。盖好房子住下来等,娶妻生女一块儿等,却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门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不是。是一个邻居,来借东西。

门又响了。……还不是。是个问路的人,他打问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门响了。

其实那段岁月里我等来了一生中最重的东西。只是我自己浑然不知。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懂事而可爱。妻子完全适应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闲散、懒惰和寡言。我开始了我的那些村庄诗的写作。我最重要的诗篇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完成的。

有一首题为《一个夜晚》的小诗,记录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 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旁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我们的院子

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

和 一些去年的干草

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

每天进来出去

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

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

我们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没有更多东西

放在院子

妻 这个夜里

若你一个人醒来

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

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

挡住了什么

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

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块儿出去

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几片很远处的树叶

落到窗台上

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许多年后,我重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感动了。这个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变得那么重大而永恒。读着这首诗,曾经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来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打开屋门,看见院内积雪盈尺,院门大敞着。一夜的大风雪已经停歇,雪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在墙根积了厚厚一堆。一行动物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院子里。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后进来的,像个闲散的观光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在墙角处撕吃了几口草,礼节性地留下几枚铜钱大的黑色粪蛋儿,权当草钱。我追踪到院门外,看见这行蹄印斜穿过马路那边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尽头。这是多么遥远的一位来客,它或许在风雪中走了一夜,想找个地方休息。它巡视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满意,或许觉得不安全,怕打扰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个好人,只要留下来,它的下半生便会像我一样悠闲安逸,不再东奔西跑了。我会像对我的鸡、牛和狗一样对待它的。

可是它走了,永远不会再走进这个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东西,怅然地站了好一阵。

另外一个夜晚,我忘了关大门。早晨起来,院子里少了一根木头。这根木头是我从一个赶车人手里买来的,当时也没啥用处,觉着喜欢就买下了。我想好木头迟早总会派上好用处。

我走出院门看了看,大清早的,路上没几个人。地上的脚印也看不太清。我爬上屋顶,把整个村子观察了一遍,发现村南边有一户人正在盖房子,墙已经砌好了,几个人站在墙头上吆喝着上大梁。

我从房顶下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去,没到跟前便一眼认出我的那根木头,它平展展地横在房顶上,因为太长,还被锯掉了一个小头。我看了一眼站在墙头上的几个人,全是本村的,认识。他们见我来了都停住活,呆呆地立在墙上。我也不理他们,两眼直直地盯住我的木头,一声不吭。

过了几分钟,房主人——一个叫胡木的干瘦老头勾着腰走到我跟前。

大兄弟,你看,缺根大梁,一时急用买不上,大清早见你院子里扔着一根,就拿来用了,本打算等你睡醒了去给你送钱,这不……说着递上几张钱来。我没接,也没吭声。一扭头背着手慢悠悠地回来了。

快中午时,我正在屋子里想事情,院门响了,敲得很轻,听上去远远的。我披了件衣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移开顶门的木棒。胡木家的两个儿子扛着根大木头直端端进了院子。把木头放到墙根,尔后走到我跟前,齐齐地鞠了一躬,啥都没说就走了。

我过去看了看,这根木头比我的那根还粗些,木质也不错。我用草把它盖住,以防雨淋日晒。后来有几个人看上了这根木头,想买去做大梁,都被我拒绝了。我想留下自己用,却一直没派上用场,这根木头就这样在墙根躺了许多年,最后朽掉了。

我离开那个院子时,还特意过去踢了它一脚。我想最好能用它换几个钱。我不相信一根好木头就这样完蛋了。我躬下身把木头翻了个个,结果发现下面朽得更厉害,恐怕当柴禾都烧不出烟火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被那户人家扛去做了大梁的那根木头,它现在怎么样了呢?

一根木头咋整都是几十年的光景,几十年一过,可能谁都好不到哪儿去。

我当时竟没想通这个道理。我有点可惜自己,不愿像那根木头一样朽在这个院子里。我离开了家。再后来,我就到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我常常坐在阁楼里怀想那个院子,想从屋门到院门间的那段路。想那个红红绿绿的小菜园。那棵我看着它长大的沙枣树……我时常咳嗽,一到阴天就腿疼。这时我便后悔自己不该离开那个院子满世界乱跑,把腿早早地跑坏。我本来可以自然安逸地在那个院子里老去。错在我自视太高,总觉得自己是块材料,结果给用成这个样子。

现在我哪都去不了了,唯一的事情就是修理自己,像修理一架坏掉的老机器,这儿修好了,那儿又不行了。生活把一个人用坏便扔到一边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也像城市人一样,在楼房门外加一道防盗门,两门间仅一拳的距离,有人找我,往往不敲外边的铁制防盗门,而是把手伸进来,直接敲里面的木门。我一开门就看见楼梯,一迈步就到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