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第2/3页)

徐天又接话了:“三儿,天亮你跟对门的去协和医院取血,再叫个大夫……”

“对门的?”

刘科长问燕三:“我?”

刀美兰担心地看着徐天说:“天儿,你没事吧?”

“困得慌,明儿小朵入土……入吗?”徐天嘟嘟囔囔地问。

刀美兰六神无主地说:“你说呢?”

徐天又没声音了,刀美兰看着床上的徐天和田丹,叹了口气,拉过毯子替两人盖上。

屋内暂时安静下来。刀美兰环视四周,有些毛骨悚然。“这到底是谁家?”

“小红袄。”燕三回答。

刀美兰怔了一会儿,掀了徐天和田丹身上毯子,自己脱下外衣盖到田丹身上。

“啥缘份啊这都是……”刀美兰喃喃道,然后用毯子去覆盖福尔马林标本瓶,撕墙上的人体解剖图。

燕三帮着刀美兰一块儿张罗。“缨子没事儿吧?”燕三担心地问道。

“胳膊破了一道口子。”

“怎么弄的?”燕三一听立马急了。

“枪打的。”

燕三惊愕地说:“这半宿你们折腾出多少事儿?”

“半辈子差点搁这半宿里……”刀美兰看着燕三,疲惫地说。

珠市口徐天家,后院厢房的门大开着。留声机放着《空城计》,关山月裹着大棉袄,像没食的鸟一样前后院转。一会儿转到徐允诺屋,一会儿转到徐天屋,然后又到大门口往外看,又转到后院。他的那只鸟在笼子里晃着脑袋。

冷夜下的什刹海波纹不兴,挨着城根的地方还结着冰,另一头是黑黢黢的皇城。铁林开车到家,在车里愣了好一会儿才下车。他进入拱门,一边走一边在衣襟上擦着手,随后去回形院中间的水池拧开水龙头,先是在水里搓手,然后干脆脱了大衣,卷高袖子洗胳膊,又洗脸。边上有一只桶,他提过来往桶里灌满水,朝吉普车走去。打开车门。铁林脱了短褂,扔到水里,开始擦拭方向盘和座椅。他完全感觉不到寒冷,擦得仔细卖力。

一辆小汽车停在京师监狱的门口,金海和长根在车里枯坐,金海看了看像是快入定的长根说:“不出去抽一根?”

“不抽烟不喝酒,我吃素。”长根回答。

“但杀人。”金海眼神犀利地看着长根。

“所以吃素。”

“替沈世昌杀过多少人?”金海问。

“民国二十八年,北平日治,替他灭过一门。”

“日本人?”

“军统,就是现在的保密局。沈先生搭着两头,也给日本人做事,南京派过来一家子调查,查明白之前,沈先生叫我去把他们灭了。”

“从那时候就两头搭着,这种主子你也跟得住。”金海脸上挂着蔑视。

“这辈子欠沈先生的,这辈子还,修来世。”

“做这些事儿,来世修不明白。”

长根听了不知说什么,看了眼金海说:“所以吃素。”

“做点善事。”金海语气诚恳地说。

长根摇摇头说:“放不了你,别想了。”

“按说该把你当王八蛋,为啥坐这心里还真没火?”金海不解地看着长根。

“可能我做善事了。”长根垂着头,看着自己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

“天亮把我送进去,你干啥?”金海心里还想着徐天和家里人,还得为他们的安全打算。

长根看了眼金海,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火化田丹……你那兄弟人不错。”

“哪个兄弟?”金海问。

“徐天,你和他可能都会死铁林手里,弄不好就是明天,有啥没办的我替你办。”

金海听了生气,也不知是气长根还是气铁林,说:“轮得着你吗,王八蛋。”

长根知道金海心里有气,没说话。

“监狱都不是我的了,真不该跟小耳朵瞎较劲。”金海看了看窗外,其实心里想着也许明天过不去了。

“金先生,您这辈子看重啥?”长根问金海。金海叹了口气,说:“好多。”

“最看重。”

“道理。”金海毫不犹豫地回答。

囚车停着,二勇和另一个狱警缩在车里。空旷的夜街只有一个摊档,里面黏满了白衣汉子,只有小耳朵和连虎在一张桌子上吃,跳子立在旁边。小耳朵没戴铐子,喝着酒。

跳子说:“爷,差不多您早点回家歇着。”

“收摊了?”

“不收,自家兄弟的,羊自家宰的。”

“那催我?”小耳朵不耐烦。

“那两个狱警不走干啥?”

“没准一会儿我还搭车。”

“搭哪去?”

小耳朵抬头问跳子:“知道我一辈子最看重啥吗?”

“兄弟。”

“没说兄弟。”

“爷,您最看重啥?”跳子问。

“道理。”

跳子看着小耳朵,不敢置信地问:“您不会还回狱里吧?”

小耳朵思索着说:“连虎是不是出来了?”

“嗯!”

小耳朵放下筷子,又问:“咱们是不是劫狱了?”

“嗯!”

小耳朵抹了下嘴,说:“金海把我整蒙了。”

铁林上身几乎光着,他将案子上一包包的中药和药罐子都收拾到一个大布袋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弄醒了睡着的关宝慧。关宝慧看铁林拖着大布袋出去,经过水池,将刚脱下的大衣拿着,一路走出拱型门外。关宝慧披着衣服从铁扶梯上下来。

吉普车边。铁林在用一根皮管吸油箱里的油,油从管子里流出来,铁林呛了一口。他将油浇到大布袋和大衣上面,然后拖着走到远处,擦燃火柴。火焰腾起来,照亮铁林的身子。他看了一会儿,手在裤兜里到处摸,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取了一支,凑到大火里。烟烧了几乎半截,他收回手,搁到嘴里。关宝慧在吉普车后面,看了一会儿在火光里抽烟的铁林,转身走回拱门。

1949年1月20日,农历腊月二十二,大寒。

晨阳从远处城垛浮起来。光芒由东向西,覆盖北平灰色的表面。金红的紫禁城一半闪烁,一半沉在阴影里。

晨阳如一颗燃烧的煤球悬在宫墙上,冰封的什刹海一半反射着橙红的光芒,靠墙那一半却是一片青黑。

贾小朵在青黑的那边,徐天提着空荡的铜盆站在橙红的世界里。

小朵不舍地说:“我走了。”

徐天想要迈动脚步,鞋子却被冰面冻住,小朵走向更黑的地方。

徐天着急地喊:“你去哪里?”

“到时候了。”小朵的身影越来越小。

“再等等我。”

小朵往黑暗里走,徐天着急地说:“我要先救她。”

“但到时候了。”小朵说。

“你怎么知道?”徐天问。

小朵看着徐天说:“以后就看不见你了,我知道。”,

徐天难过地喊:“站着,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