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印痕(第2/4页)

宅第里保存着三本厚厚的日历,一本是一八四八年的,一本是一八五○年的,还有一本是一八五二年的。我从日历上的宫廷女官的名单中找到了普希金的妻子娜塔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兰斯卡娅的名字和普希金的情人伊丽莎白·克萨维里耶芙娜·沃隆佐娃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名字使我感到惆怅。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屋里像死一般寂静吧。在远处的奥卡河上,靠近库兹敏水闸的地方,有艘轮船在鸣笛,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诗,这首诗久久地萦绕在我脑际:

阴霾的白天逝去了,阴霾的夜晚

把雾霭像铅灰色的棉絮一般铺满了寒天;

朦胧的月亮像一个幽灵

冉冉地升起在松林的后边……[7]

每天傍晚,我都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房间里去喝茶。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视力已经大大衰退,邻居家有个叫纽尔卡的小姑娘,每天上她家来两三次,帮她做各种各样零碎的家务事。纽尔卡性格阴沉,对什么事都不满意。

这个小姑娘端来茶炊后,就同我们一起喝茶。她从碟子里嘬茶喝,总是发出很响的声音。不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轻声细气地慢吞吞地说些什么,她都一概要加这么一句评语:

“哼,亏你说的!尽胡诌!”

我数落她几句,她也照样冲着我说:

“哼,亏你说的!好像我什么都不懂,是个大老粗!”

但实际上,纽尔卡大概是如今唯一诚挚地爱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人了。而且完全不是因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时送给她一顶缀有蜂鸟标本的老式天鹅绒帽子,有时送给她一串玻璃珠的发饰,有时送给她一条年久发黄的花边。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当年曾随父亲寓居巴黎,认识屠格涅夫,参加过维克多·雨果的葬礼。她跟我谈起这些往事时,纽尔卡却在一旁插嘴说:

“哼,亏你说的!尽胡诌!”

幸好纽尔卡没时间消消停停地喝茶,坐不了多久就得跑回家去侍候“自己那帮小不点儿”睡觉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只陈旧的绸缎小钱包,她成天拎着,从不离手。小钱包里面藏着她的全部财产:娜斯嘉的信,有限的几个钱,娜斯嘉的相片——娜斯嘉是个美人儿,月牙似的秀眉,雾一般的目光——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本人做姑娘时的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相片,那是温柔、纯洁的化身。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除了抱怨自己年老体衰之外,从不怨天尤人,可我从她的邻居,一个在消防器材棚里当看守的昏聩而又善良的老人伊凡·德米特里耶维奇那里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晚境是非常凄凉的。娜斯嘉已经第四个年头没有回来了,看来已经把母亲忘掉,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有生之日已屈指可数。保不定哪一天她没能最后见上女儿一面,没能最后爱抚女儿一下,没能最后摸摸女儿“美丽得迷人的”淡黄色的头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就是这样形容女儿的头发的)就溘然长逝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生活费是由娜斯嘉寄给她的,可常常漏寄。每当漏寄的时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日子怎么过,就谁也不知道了。

有一回,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请我陪她上果园去。自打开春以来,她因为体力不支,一直没去过果园。

“我的亲爱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道,“请您谅解我这个老婆子。我想最后一次去看看果园。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我就在这个果园里看屠格涅夫的作品了,看得都入了迷。我还亲手在园里栽过几棵树。”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穿戴好。她穿上了旧厚呢大衣,围上了厚实的头巾,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走下了台阶。

这时已暮色四合。果园里到处枯叶飘零。落叶在我们脚下颤动,发出很响的沙沙声,妨碍着我们走路。发青的晚霞中,闪烁着几颗寒星。在远处的树林上空,挂着一钩眉月。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一棵被风吹得凋零不堪的菩提树旁停下来,用一只手扶着这棵树,失声痛哭起来。

我紧紧地搀扶着她,生怕她会跌倒。她哭着,跟所有耄耋老人一样,并不为自己的泪水感到害臊。

“愿上帝保佑您千万不要活到这样孤独的老年!”她对我说,“千万不要!”

我小心翼翼地搀她回屋,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位母亲,那该多幸福!

晚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拿出一札她父亲留下来的信件给我看,由于年代久远,信纸已经发黄。

其中有画家克拉姆斯科伊[8]和版画家约尔丹[9]从罗马寄来的信。约尔丹在信中谈了他同丹麦著名雕刻家托瓦尔森[10]之间的友谊以及拉特兰宫中[11]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大理石雕像。

我习惯于等到夜阑人静之后再读信,这回也是如此。寒风在墙外肆虐,把落光了叶子的湿淋淋的树丛吹得呼呼直响,连油灯也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仿佛是出于无聊,在那里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正是在这幢房子里,正是在这阴霾的深夜,一边听着村里守夜人在村寨的寨门附近敲梆子,一边看着这些由罗马寄来的信,我产生了一种既觉得奇异又觉得愉快的双重感觉。

就在这天夜里,我对托瓦尔森发生了兴趣,后来我在莫斯科想法弄到,并看了所有谈及他的作品,得知他是童话作家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的好友。几年后,我写了一篇关于安徒生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之得以写出也应归功于这幢古老的乡间宅第。

几天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就卧床不起了。她没有任何病痛,只是抱怨周身乏力。

我给列宁格勒的娜斯嘉拍了一份电报去。纽尔卡搬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屋里来住,万一有什么,她好就近照应。

有天夜里,纽尔卡拼命捶我房间的墙壁,惊慌地喊道:

“快来呀!老奶奶要死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已经失去知觉,只剩下一口气了。我按了按她的脉,脉已经不再搏动,只是在轻微地颤动,细得像根游丝。

我穿上大衣,点了盏灯笼,去乡村医院请大夫。医院远在树林深处。由伐木地刮来的冷彻骨髓的朔风带来一阵阵锯屑的气味。已经是深夜了,连狗都不叫了。

大夫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注射了一针樟脑,叹了几口气就走了,临走时说,这是弥留状态,不过将持续相当时候,因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心脏挺好。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拂晓前死了。只得由我来替她合上眼睛。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小心翼翼地合上她半开的眼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突然滚下一滴浑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