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第5/5页)

俄罗斯的景色,它的温柔、它的羞涩的春天、开春时的丑陋,以及转眼之间由丑陋变成的那种恬淡的、带有几分忧郁的美,终于找到了表现它们的人,而这个人是从来不去粉饰它们、美化它们的。在俄罗斯的景色中,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没有一处能逃过蒲宁的眼睛,没有一处未被他描绘过。

我们走过了灰褐色的水塘,水塘在被牲畜踩得坑坑洼洼的缓坡脚下的谷地中漫溢开去,发烫的水面变得长长的,落寞地闪着亮光。缓坡上有一两个高高的土墩,几只落得无家可归的白嘴鸦栖息在土墩上想着心事。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有一个篇幅不大的章节。这一章的第一句话是:

“在我少年时代所处的那个环境中,无一不是地道的俄罗斯式的。”接着蒲宁讲到了斯塔诺瓦亚村附近的一条大道,讲到了强盗,讲到了恐惧、黑夜。他在这里勾勒了不久以前的俄罗斯的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在斯塔诺瓦亚村附近,大道下降到一条深谷中,我们那儿管这个深谷叫上游。这地方总是使一切乘车或骑马的迟归的人产生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我本人幼时乘车路过斯塔诺瓦亚村的脚下时,曾不止一次体验过这种地地道道俄罗斯式的恐惧……老是觉得马上就要碰上他们了,瞧,他们正不慌不忙地一字排开,冲着你走来,各人手里都提着利斧,斧背低低地紧贴在大腿上,帽子拉得很低,几乎要遮没凶光毕露的眼睛,突然,他们站停下来,沉着得异乎寻常地低声喝令:“站住,掌柜的,留下买路钱……”

在这本书中,精彩的地方是非常之多的。我还未在我国的散文作品中见到过像我在下边援引的两段文字那样描绘冬天的:

我至今记得那许多灰溜溜的凛冽的冬日,记得那许多阴郁的遍地泥泞的回暖的日子,每逢这种时候,俄罗斯小县城的生活就特别愁闷,人人都觉得无聊,动辄恶言相向——俄国人就那么原始,心情还受晨昏寒暑的影响!——世间的一切,就如它们本身的存在一样,都为无法展其所长而感到苦闷、惆怅……

我至今记得,有时一连几个礼拜从亚细亚刮来昏天黑地的暴风雪,连县城内的钟楼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我还记得主显节[60]时天寒地冻的情景,这种情景常常使我想到远古时代的罗斯,想到那种“使地裂一俄丈”的酷寒。每年这种时候,县城就完完全全湮没在雪堆里了,触目都是白茫茫的雪,一到夜里,在漆黑得像乌鸦一般的空中,阴森森地闪烁着白乎乎的猎户星座,而到了早晨,空中就挂着两个模模糊糊的像镜子一样的太阳,不祥地发着光,空气停滞不动了,绷得紧紧的,一有什么声响就发出回声,全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缓缓地、怪样地升起红彤彤的炊烟,到处响彻着行人和雪橇滑木尖厉的哧溜声……

一谈起蒲宁,我就不由自主地变得喋喋不休。老是要把蒲宁著作中出色的地方接二连三地指给读者看。每回都以为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可结果下边还有更好的地方,我无法克制自己闭口不去谈它。比方说吧,他对于青春,对于几乎还是儿童式的爱情的描写就属此列。每个人回忆起业已逝去的童年时,都不免感到伤悲。在童年时代,我们都爱着爱情,以及爱情所带给我们的一切,既包括“那颗在东半天上静静地闪烁着的七彩的星星,它高悬在果园外边很远的地方,高悬在村外夏日田野的尽头,有时从那儿隐隐约约地,因此也就特别迷人地传来一只鹌鹑遥远的啼声”,也包括那个沉睡着的可爱的姑娘的气息——“我在遐思中恍惚看到了丽莎睡在那间屋里,窗户洞开着,窗外树叶淌下涓涓的雨水,发出簌簌的絮语声,从田野上拂来的熏风不时吹进窗户,抚摩着她那几乎还是孩子的梦,比这梦更纯洁、更美好的事物世上不会再有了!我在作此遐思时的感情是难以描摹、难以言传的”。

蒲宁的作品我读得越多,就越清楚蒲宁几乎是无法穷尽的。

总之,要用很多时间才能认识蒲宁所写的一切,才能认识蒲宁急风骤雨般的(尽管这位作家是多愁善感的)、激荡不安的、似湍急的水流那样滚滚流去的生活。

蒲宁一生的经历,有一部分他自己作了描述(通过《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以及在某种程度上涉及他生平的许多短篇小说),一部分由他的妻子薇拉·尼古拉耶芙娜·穆罗姆采娃-蒲宁娜叙述了出来。一九五八年她在巴黎出版了一本书,题名《蒲宁生平》——这是一部收有关于蒲宁的回忆录和资料的很有价值的集子。

蒲宁的一生直到他最后的日子都是在流浪和创作中度过的。

蒲宁是个有胆量的人,忠于自己的信念。他在《乡村》这部小说中揭穿了脱离现实的民粹派们所创造出来的关于俄罗斯农民是上帝化身的神话。他是最早抨击这种甜滋滋的神话的人中的一个。

蒲宁除创作了一系列辉煌的、名副其实的经典性的短篇小说外,还写下了有关犹地亚、小亚细亚、土耳其、希腊和埃及的游记。这些游记无论就画面的精细、观察力的高超,还是对遥远的异国的感受来说,都是罕见其匹的。

蒲宁是纯粹的“卡斯塔利亚”[61]学派(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的第一流诗人。他的诗作至今没有得到充分的估价。其中不乏富有感染力的、善于表达难以捕捉的事物的真正的佳篇。

蒲宁一生期待幸福,描述人的幸福,寻觅通向幸福的道路。他在他的诗歌和散文中,在对生活和祖国的爱中找到了幸福,他曾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幸福只给予懂得幸福的人。

蒲宁度过了复杂的,有时是矛盾的一生。他的阅历、知识、爱、恨和写作都是丰富的,他不止一次走上歧途,然而他对祖国、对俄罗斯却始终怀着伟大、强烈、忠实而又温存的爱。

麦穗、芳草、蜜蜂、花木,

蔚蓝的天空,中午的酷暑……

大限一到,上帝便问游子:

“你在尘世生活得可幸福?”

可我会把一切都忘掉,

只记得芳草和麦穗间的那条小道,

甜蜜的泪水使我来不及回答,

就伏倒在仁慈的膝下颂祷。[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