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第2/3页)

以诺的婚姻以失败告终。这倒没什么意外,完全是他一手酿成的结局。公寓里的生活仿佛画地为牢,令他无法呼吸。他对妻子,甚至对孩子,有了当年对来家里做客的朋友的感觉。他撒起了谎,借应酬之名给自己争取一点自由,独自在夜晚的街头散步。很巧,面朝华盛顿广场的老房间又开始招租,他便偷偷租了下来。后来,艾尔·鲁滨逊夫人在农场老家过世,银行作为受托人处理了家宅田地,给了他八千美元。有了这笔钱,以诺做了普通男人做不到的事。他把钱给了妻子,告诉她这公寓自己是住够了。她气得号啕大哭,说他是在威胁她。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然后便径自走了。其实妻子也没那么在意他离开。她觉得以诺有点不正常,还有些怕他。等她确信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便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康涅狄格州的一处乡下,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最后,她嫁给了一个买卖地产的人,美满富足。

另一头,以诺·鲁滨逊住回了纽约的房间,和想象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和他们聊天,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他的这群朋友可不少。我想,想象出来的朋友总得以真人为原型吧;这些真人都和他打过照面,倒还招他喜欢。朋友里有握着长剑的女人,有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到处遛狗的老头,还有袜子老是往下掉,塌在鞋帮子上的女孩。这些鬼影般的朋友,少说也有二十来个,由以诺·鲁滨逊天真心智所生,与他同住一个房间。

以诺真的很开心。他躲进房间,把门反锁,大声地说话,带着一种荒诞的神气,指点朋友,褒贬人生。若不是有事发生,他便要在这招租之地自得其乐地生活下去。可事情总得发生,不然他不会住回温士堡,我们也不会认识他。准确来讲,是出现了一个女人。世事皆如此,只怪他开心太甚。他的世界里必须得发生点什么,才能逼得他离开纽约的一隅,把他变作一个古怪难相处的老头,在俄亥俄州小镇的大街小巷蹦跶。他傍晚散步的时候,太阳总是刚从韦斯利·莫耶的马厩后头落下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诺在一天夜里告诉了乔治·威拉德。他想找个人吐露心声,又正好小伙子想听一听。两个人凑在了一起,年轻的记者成了以诺倾诉的对象。

少年的忧伤、青春的烦恼、成长的愁绪,恰逢年岁将尽,引得老人开了口。忧愁是乔治·威拉德的,本与以诺·鲁滨逊无关,却将以诺深深吸引。

两人聊天的那晚,是一个雨夜。十月的雨淅淅沥沥,到处都湿漉漉的。已经是年底了,夜晚本该万里晴朗,皓月当空,飘些清凉的薄雾,但现实并非如此。雨一直下,主街上一个个小水洼在街灯下闪光。在集市高地另一边的林子里,雨水不断从黑黢黢的枝叶间滴落;树底下,那些被打落的叶子紧紧地贴住冒出地面的树根。而在温士堡家家户户的后院里,枯萎的土豆藤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人吃完了晚饭,原打算去城里,在后巷找个人聊天消磨夜晚,现在也没了心思。乔治·威拉德踏着雨水散步,很高兴这是一个雨夜。他打心底里高兴。此刻的他,就好像在晚上走出房间,下楼散步的以诺·鲁滨逊,在街头独自彷徨。两个人一模一样,除了乔治的个子蹿得很高,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并且他觉得,如果继续一边哭一边散步,实在不像个男子汉。他的母亲病得很重,这是他难过的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他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思考生老病死总是会让人难过的。

从主街转到莫米街的路口,是沃伊特的马车行。马车店有一顶木头雨篷,探到人行道上。以诺·鲁滨逊和乔治·威拉德就在雨篷下碰头,然后一起穿过雨水冲刷的街道,去了老头在赫夫纳公寓三楼的房间。两人已经在雨篷下聊了十分钟,以诺邀请乔治去他家里,年轻的记者很愿意。他虽然有点怕,却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好奇。他几百次听人说这个老头脑子有问题,觉得自己敢跟他去,实在是英勇,是男子汉所为。两人一见面,还在下雨的街道上,老头就古怪地说起话来,想要诉说华盛顿广场边的那个房间,和房间里的生活。“你用心想一想,会明白的,”他坚决地说,“跟你在街上擦身而过的时候,我观察过你,我觉得你能明白。不难,只要你相信我说的话。听我说,然后相信我,就这么简单。”

晚上十一点多,在赫夫纳公寓的房间里,以诺终于跟乔治·威拉德讲到了故事的关键,也就是那个女人的事,以及他为什么离开城市,孤独而失落地在温士堡生活。他坐在靠窗的折叠床上,一手托着下巴;乔治·威拉德坐在椅子上,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盏煤油灯。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却一尘不染。乔治·威拉德听老头说着说着,便也想坐到那床上去,想给他一个拥抱。在昏暗的灯光里,老头细细述说,男孩认真倾听,两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悲伤。

“她走进我房间的时候,离上一次来客人已经有好几年了。”以诺说,“我们在走廊里碰见,就那样结识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她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些什么,我从没去过。我想她是个音乐家,拉小提琴。她偶尔来敲门。我给她开门,她走进来,坐在我边上。就那么坐着,环顾四周,什么话也不说,就算说了也都是些有的没的。”

老头从床上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大衣被雨淋湿了,水滴“咚、咚、咚”地落在地板上。当他坐回床上,乔治·威拉德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他身边。

“我对她有了感情。她跟我一起坐在房间里。她显得很高大,我感觉到房间里的一切都被她比下去了。我们聊了点琐事,但我如坐针毡。我想用手指触摸她,想亲吻她。她的手那么壮,她的脸那么美,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我。”

老头的声音颤抖着,然后不说话了;他的身子仿佛怕冷似的,一直哆嗦。“我很怕,”他小声地说,“我怕得要命。每当她来敲门,我不想让她进来,但我控制不住。‘不,不行。’尽管我这么对自己说,却照样去开了门。她很成熟,是一个女人了。她在那房间里,显得比我还要高大。”

以诺·鲁滨逊盯着乔治·威拉德,一双天真的蓝眼睛在灯光下炯炯有神。他又哆嗦了一下。“我要她,可始终又不想要她。”他解释了一句,“后来我就跟她说我想象中的那些朋友,告诉她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一切。我想让自己保持镇定,别失态,但我做不到。我的心跟给她开门时一模一样。有时,我多希望她离开,再也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