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洞明(第2/3页)

乔治十分孤单、沮丧。他想哭,可骄傲促使他快步地往前走,双臂一甩一甩的。他来到韦斯利·莫耶的马厩,站在暗处,听几个男人聊天。他们说韦斯利的种马托尼·蒂普赢了今天下午的集市跑马赛。越来越多的人挤到了马厩前,韦斯利在他们面前昂首阔步,夸着自己的爱马,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在地上笃笃笃地点,借着路灯可以看见扬起的一阵阵灰尘。“去你妈的,别说了。”韦斯利高声叫道,“我可不怕,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对手。我哪里怕过他们。”

放在平时,乔治·威拉德可能会觉得马夫莫耶的吹牛很有意思;现在听了,却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沿着街道走开了。“老头子净知道吹,”他啐了一口,说道,“他为什么会想吹牛呢?为什么就不能闭嘴?”

乔治走到一片空地上,由于脚步太急,摔在了一堆垃圾上,被空桶上往外突的钉子拉破了裤子。他坐在地上骂了几句,用一枚别针把撕破的口子别起来,站起来继续赶路。“我要去海伦·怀特的家里,对,去她家里。我要直接走进门,说我想见她。直接走进去,坐下来。对,就这么干。”他坚定地说道,翻过一道篱笆,开始小跑。

在银行家怀特的门廊上,海伦心烦意乱,同样十分沮丧。大学老师坐在她和她母亲之间,说的话让她心累。尽管他也是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长大的,可他尽量让自己在举手投足间像个城里人,显得洋气些。“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研究一番我们的姑娘们长大的地方。”他说,“怀特夫人,您能邀请我来乡下度过这一天,实在是太好了。”他转过头看着海伦,笑着问道,“你的生活依然被这小镇困扰着吗?在这儿有你喜欢的人?”他的语气很重,满是优越感。

海伦起身走进了屋子,站在通往后花园的门边,听着他们交谈。她的母亲说话了:“这里没有人配得上海伦这么有教养的女孩。”

海伦走下台阶,来到后花园里,站在黑暗中颤抖。在她看来,这世界上全是些无聊的人在叽叽喳喳。她心中燃起一阵渴望,跑出后花园的门,拐过银行家的马厩,来到一条小巷子里。“乔治!你在哪里啊,乔治!”她喊道,既紧张又激动。她停下了脚步,靠着一棵树,放肆地大笑起来。乔治·威拉德正沿着漆黑的小巷赶路,依旧念念有词:“我要直接走进屋子。我要直接走进去,坐下来。”他正自顾自说着,便见到了海伦。他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她。“跟我来。”他牵了她的手,说道。两个人便低着头,在街道上的树底下走,脚下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既然已经找到了她,乔治心里琢磨着该说些什么话,该做些什么事。

在集市高地的坡顶,有一个几近破败的看台,从来没有粉刷过,木板墙也全变形了。集市高地在一个小山坡的顶上,俯瞰着小温河河谷。坐在看台上,可以看见玉米地另一头的城镇,闪耀的灯火映在夜空中。

沿着自来水厂水库边上的小路,乔治和海伦爬上山坡,来到集市高地。小伙子在镇上人潮涌动的街头感受到了孤独和寂寞。此刻,有了海伦在身边,这样的心情既似消散了,又似越发强烈。她的内心同样如此。

年轻人的心里,总是有两股矛盾的力量,一个是温暖、冲动的小动物,一个是会引人反思、回忆的东西。此时,更老成、更世故的那一面在乔治的心里占了上风。他的情绪,海伦感受到了。她走在他身边,心里充满了仰慕之意。他们来到看台,爬上最高层,坐在了一长排的椅子上。

在中西部边缘的小镇,在刚刚举办了年度集市的夜晚,来到集市高地,确实是值得回忆的经历。那感官上的体验,你永远也不会忘记。四周全是灵魂——不是死者的鬼魂,而是活人的灵魂。在刚刚过去的白天里,镇上的人、乡下的人全都涌到了这里。农民带着妻子和孩子来了,千家百户住在小木头房子里的人也聚到了这里,共处于木板做的围墙之内。姑娘们哈哈大笑,留着胡子的男人们聊着各自的生活。这个地方被注入了生活,甚至漫了出来,因生活而发痒,而扭动。而此刻已是夜晚,生活的气息全部消散,寂静得可怕。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藏在树干后面,心性中反思的倾向就会增强。一个人既会因为想到生活毫无意义而颤抖,也会因热爱生活而泪水盈眶,若镇上的人是自己的同胞则更甚。

看台顶上一片漆黑,乔治·威拉德坐在海伦·怀特边上,深切地感到在所有存在之物的巨大图景之中,自己是多么渺小。因为远离了镇上喧嚣的人潮,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他心中的怒气消失了。海伦的出现令他耳目一新,仿佛她用女人特有的手,帮他微调了生活这部机器。他开始带着一种尊敬,去审视自己长大的小镇里的人。他对海伦也有尊敬。他想爱她,想被她爱,但不想在此刻被她的成熟所迷惑。黑暗中,他握住她的手;她凑过来,他用手搂住她的肩膀。晚风袭来,他抖了一下。他用尽全力保持镇定,想弄清楚自己的心情。在这昏暗的高处,两个奇怪又敏感的渺小的人紧紧依偎在一起等待。他们心里想的一样:“我来到了这么一个寂寥的地方,身边有个同样孤独的人陪着我。”

温士堡喧闹的白天已经结束,开始了深秋的漫漫长夜。农民的马在荒凉的乡间小路上跑着,拉着各自的疲惫的主人。店员们把摆在人行道上的样品收进铺子,打烊锁门。歌剧院外的人越来越多,准备观看表演。主街上,小提琴手们已经调好了乐器,开始演奏,努力跟上舞池里年轻人飞快流转的舞步。

在黑暗的看台上,海伦·怀特和乔治·威拉德一句话也没有说。偶尔,仿佛是两人定住的咒语被暂时破解,他们便转过头,努力在黯淡的光线中凝视对方的眼睛。他们接吻了,但是这阵冲动并没能持续下去。在集市高地的坡顶,有六七个人正在照料下午跑过比赛的马。这群男人生起了篝火,烧着一壶水。他们在火光里走来走去,火光只照亮了他们的腿脚。风一阵阵吹来,火苗仿佛在狂舞。

乔治和海伦站起来,重新走进了黑暗。他们走过一条小路,经过一片还没有收割的玉米地。干了的玉米叶子被风吹得簌簌响,好像风在低语。往回走的路上,咒语也破解了一小会儿。他们走到水厂山的山顶,停在一棵树旁。乔治再次把双手搭在海伦的肩上。她热切地抱住他,可是又一次,他们从冲动中抽离出来。他们停止了接吻,各自站着,更加尊重彼此了。他们都觉得尴尬。为了缓解尴尬,他们索性向年轻的肉欲屈服。他们笑了,开始互相拉扯。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经过了一次次的洗礼和净化,已经不再是男人和女人,不是男孩和女孩,而是两只兴奋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