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总比在银行工作强(第3/3页)
客厅里的每一次谈话都以哀叹船中发生的一切变化,以及科技所剥夺的海上的诗意而告终。据总工程师说,这都是美国人的错:花这么多钱去月球,却发现那儿没有什么可开采利用的,所以现在他们试图通过大肆推广,让这些技术民用化,来弥补其技术之旅所挥霍的资金。他相信,不久以后,所有大型国际航运将完全由电脑控制的潜艇完成,根本不需要船员,也不需要考虑影响海面航行的不利因素。
我们的厨师特别反感电话,因为它让人们丧失了写信回家的习惯。你每周花很多钱,只进行三分钟的聊天,并且全是毫无意义的:“你好,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是的,我听得很清楚。”“我也是。”
在船上的每一刻,我们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仿佛在目睹一件即将消亡的事情。然后有一天,这种感觉变得准确起来:我们的航行是一场葬礼。在我们经过“瓜达富伊角”(“看什么看,赶快逃命”)后不久,无线电操作员就收到了来自工会的信息,敦促船员罢工:拥有“的里雅斯特”号的国有企业正在谈判将它出售。当这艘船返回意大利时,它会被一些跨国公司接管,这些公司会给它重新命名并轻松注册,然后用亚洲海员(可能是中国人)取代意大利的普通工,他们的月薪不到五十美元。所以,这是为数不多的几艘还悬挂着意大利国旗的船只之一的最后一次航行。
坐在船尾,我想知道这完全建立在不人道、不道德和庸俗的经济学标准之上的世界还能持续多久。当我睁大眼睛去辨认远处岛屿的轮廓时,我想象着有一个诗人部落居住在那里,在这个物质主义的黑暗时代之后,人类将再次开始以其他的价值观来维持它的存在。
船上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我有大把的时间让我的思想天马行空,纵情于幻想,玩味最荒唐的念头。有时,我有一种在我一生积累的记忆中搜索筛选的感觉。
花时间在自己身上是一种简单的治疗灵魂疾病的方法,但人们显然发现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多年来,在抑郁的时候,我一直梦想着在门上贴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出去吃午饭”,让这种失联的状态持续几天或几周。现在,我终于成功了。我在这里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一群燕子,它们在我们横渡地中海的时候上船,不时地在海上飞来飞去,然后回到集装箱里躲起来。我有空去思考时间,思考我如何本能地发现过去比未来更迷人,以及当下如何经常让我厌烦,所以只有通过思考以后如何记住它,我才能享受这一刻。
我带了马里奥·阿佩利乌斯的两本书到船上阅读。他是一名战前的意大利记者,现在已经完全被遗忘了。他因曾是墨索里尼的支持者而被列入黑名单:这是另一个例子,说明在这个崇尚思想自由的时代,沉重的偏见仍然存在于我们身边。
阿佩利乌斯是一位伟大的旅行家,对历史有着敏锐的直觉,对人类事件有着深刻的理解。他描述了在金边的鸦片馆里与一个海外华人的会面,或者在越南的顺化古城为一位年幼的皇帝加冕,描写手法高超。阿佩利乌斯非常了解殖民主义的性质、亚洲人民的渴求以及现代性的后果,在他的时代,现代性已经威胁到旧文化和文明的生存。他对老挝山区神秘的野蛮人卡斯的失踪所产生的悲痛是真切的。但是,由于他是一个坚定的法西斯主义者(电台里重复着那个著名的战时口号“愿上帝诅咒英国人”的人就是他),他成了被排挤的人,名字也受人诟病。所以,我觉得我阅读他的书能让他保持平衡。
有时,在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里,我回想着我遇到的那些占卜师,试图从他们所说的话中找到一个共同的线索。在我看来,旅行的意义在于旅行本身,而不是到达目的地;同样的,在神秘主义中重要的是探索,问问题,而不是从骨头的裂缝或手掌的线条中找到答案。最后,总是我们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会死在战场上吗?”那个士兵问卡明女巫(希腊神话中的女先知),她从洞穴里吐出几句不连贯的话,需要仔细理解。如果女巫的回答“不会”是针对士兵会不会死这个问题,那么预言的意思是“你会去打仗,你会回来,不会死在战争中”,如果她的答案是回答士兵会不会回来这个问题,那么预言的意思就变成了“你会去打仗,你不会回来,你会死在战争中”,士兵要自行判断。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观察着船长航海图上用铅笔标出的点,看看我们到哪儿了。我们在公海上航行了三天,向米尼科伊岛驶去,但当我们经过它时,我们能看到的只是灯塔微弱的闪光。船员告诉我们,即使用望远镜也看不清海滩上的麻风病室。
我们进入马六甲海峡的时候,经过了一个满是棕榈树的岛屿,透过棕榈树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的天主教教堂。这是我们的岛屿,尼诺·比西奥就葬在这里。比西奥是意大利英雄加里波第的同伴,他的幻想破灭,便来到亚洲寻求财富和发泄“千人军”战役之后的沮丧。很久以前,路过的意大利水手会站在甲板上行礼,但这一习俗现在也被抛弃了。
我们在半夜进入新加坡湾。一场暴风雨来袭。刚上船的一个中国飞行员对着对讲机低声下达命令。尽管遭遇了暴风雨,但当“的里雅斯特”号停泊在四号码头的那一刻,起重机就开始卸载集装箱,把它们换成其他集装箱,运往日本。这艘船将在日本停靠,然后返回意大利。船员被禁止上岸。补给工作将在几个小时内完成,这艘船将立即启程离开,试图弥补耽误的时间,逃脱国际规定的罚款。
当船员允许安吉拉和我上岸时,其他每个人都忙碌着,所以告别和赠送礼物的时间很短。船长以全体船员的名义,递给我们一个分量很轻的纸袋。到达旅馆后,我打开了它。那是一面旗帜:“的里雅斯特”号的旗帜,我们是它的最后一批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