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六章 才惊四座(第3/4页)
史墨伸手接过骨环,用眼神细细地抚摸着它:“既有这东西,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是夫子最珍贵的东西,我也知道它对太史意味着什么。我当日若是拿出来,在太史眼里,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用的一件物什。你也许会收我为徒,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它,或许你还会愤愤然觉得,这骨环里的两样东西本该就是你的。可是,在阿拾看来,当年太史狠心把夫子和那个叫阿鸾的女子赶出晋国时,这就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该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该为这东西对夫子心怀感激的,也应该是太史。”
史墨听了我的话怔了半晌,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确收了个好弟子……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我向史墨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走出去很远,转头还能望见那位白发青衣的老人孤独地站在浍水河边。
夫子,也许他明日还是那个通天彻地的晋国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个早夭的孩子和那个叫作阿鸾的女子。
人,总以为一生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自己有犯错的机会,错过一次坦白,错过一次相爱,错过一个人;可等一切都过去了,才会突然发现人生居然那么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个人,说曾经想说的那句话,做曾经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过去,把曾经错过的都找回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接下来的几日,伯鲁和无恤都没有再来,我去竹林采药也没有再遇见史墨。
初夏的夜,清凉里带着一丝柔和的温暖,我喝了一碗爽口的果酒,仰面躺在床铺上。
白色细纱新蒙的窗棂上,高高低低的树影和着浍水细腻温婉的波涛声在我眼前轻摇慢晃。明日,就是拜师的日子了。我摸了摸已经空落落的左臂,突然觉得释怀。不管这次来晋国是对是错,起码我完成了夫子的遗愿。
这一夜,我梦见了青翠的竹林,梦见了年轻时的夫子。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浍水岸边传来嗒嗒的马蹄声。那规律跳动的声音裹着迷蒙的夜色由远及近,一路轻奔到了我的院门外。我嘟囔着翻了一个身。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人翻墙跳了进来。
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
我猛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谁来了?我摸出匕首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从他的黑骏马上拎了两株一白一紫的木槿花走进了院子。他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脱下长袍挂在右手边的树丫上。灌木丛中有虫轻鸣,树梢上原本停着的一只宿鸟被他惊醒,吱吱地叫了两声就扑展着翅膀飞走了。男子卷起袍袖,蹲在我院门旁的墙角下刨起土来,月光在他眉梢的红云上投下了一片迷离的光晕。
他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院子里做什么?种花吗?
无恤将两株木槿种下后,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土,然后重新披上外袍,把门从里面锁上,翻身跳上了土墙。
“你要走了?”我猛地一下把门打开。
无恤身形一顿,站在院墙上失笑出声:“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看了一眼墙角下的两株木槿花,对他笑道:“忙了这么久,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这花是我从安邑回新绛的路上看到的,白、紫两色颇为少见,想着你会喜欢就顺手挖了来。路上跑了五日还没回过府,若有酒喝,我就讨一碗醒醒神,水就不喝了。你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拜师。”他说完转身就走,我急忙喊住他道:“你等等,我这儿有新酒,给你倒一碗解渴。”
“你才来晋国几日,已经酿好新酒了?”无恤笑着从墙上一跃而下。
我藏好匕首,转身从屋里倒了一小碗果酒走了出来:“这不是我酿的酒,是我拿野浆果和你们府里的清酒新调的,你若想喝,勉强也能入口。”
“喝了你这碗,你可还欠我一壶桃花酿。”无恤笑着走到我面前。
我将酒碗递给他,他却不接,只摊着一双满是泥土的手,勾唇看着我笑。
我扑哧一笑,踮起脚来把酒碗凑到他唇边:“夜半栽花的君子,好饮。”
无恤低下头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掀起两片羽扇似的睫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疑惑蹙眉,他抿了抿唇,咽了酒,哑声道:“你可知,我从不喝甜酒?”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我睨了他一眼,缩了手。可眼前的人却比我更快,长指一勾已抢过我手中的酒碗,仰脖一饮而尽,而后笑着把空碗塞到我怀里。
既不饮甜酒,怎么又喝尽了?
我低头呆呆地捧着酒碗,再抬头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了。
墙角,两株初放的木槿花在夜风的轻抚下婆娑起舞,飞了一圈的宿鸟又回到了它挚爱的树丫。我站在夜半的小院里,头顶的月光和草虫的微吟让我仿佛坠入了另一场梦境。
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个童子捧了行礼用的各色物品来院中接我。
日中时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数十辆马车,观礼人数之多远超过我的想象。焚香、祝巫、拜礼,整个仪式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礼毕后,伯鲁、无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给我的院子里帮我清点各家送来的礼物。
“如今你可是晋国最风光的人了,连晋侯都给你送了贺礼。”无恤打开晋侯派人送来的一箱书简感叹道,“这箱子里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当年的赏赐,别人想看一眼都难,现在居然全送给你了。”
“卿父送她的那座碧玉星盘,拿出去都可以换一座城池了。”伯鲁走到尹皋面前坐下,好奇道,“太史把你们师门那个白玉镂雕的螭龙发冠都送给她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生气?我可听说那是你们祖师临终前留下来的。”
尹皋捧着赵鞅送我的那只手掌大小却刻满了周天几百颗星辰的碧玉星盘道:“那是师门最贵重的东西,师父交给阿拾总有他的道理,况且她确实天赋异禀,远胜于我。”
听了尹皋的话,我脸一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尹皋刚刚见了我,还一直感谢我前些天夜里把在观星台睡着的他送回了太史府,岂知正是那天夜里我对他下了迷幻之药,骗他同我说了关于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只是侥幸,这星盘你若喜欢就留着用吧!”我心虚地对尹皋道。
“这怎么可以?这是卿相送你的东西。”尹皋连忙把手里的星盘放在地上,“只是可惜栾师兄无法释怀当日之事,已经和师父请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