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第2/6页)

“我这就叫他们都回去。你和红云儿只要来了一个,我就能心安了,谢谢你!”伯鲁撑着床榻站了起来。

“谢什么?就算无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间永远不需要‘谢’字。”

“嗯。”伯鲁对我重重一点头,转身去开门,才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赵鞅。

房门一开,女人们的哭声骤然高扬。伯鲁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着,可那些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们不管老少,个个扒着门边,该哭的哭,该喊的喊,生怕屋里面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们的一片“情意”。

“兄长不要劝了,贵妾们既然这么放不下卿父,就让她们都留下来吧!”无恤淡淡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红云儿,你可算回来了!”伯鲁立马取了随从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子黯说卿父并无大碍,睡醒了就好。贵妾们跪在这里会扰了卿父休息,还平白叫外头的人多些没必要的猜测……”

“兄长,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情。贵妾们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该体谅。待卿父百年之后,无恤定会保证让今夜舍不得走的人都有机会长伴卿父左右。贵妾珮,你觉得这样可好?”无恤弯下身子看着一个哭得极伤心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停了哭声怔怔地抬头看着无恤,无恤对她微微一笑,她顿时吓白了脸,哀号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无恤直起身一挥手,即刻有人将晕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院子里另外十几个女人见此情形纷纷起身告退,哭声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卿父怎么样了?”无恤跨进房门,轻声问我。

我合上门,将自己方才对伯鲁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无恤听完点了点头,侧首对伯鲁道:“兄长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阿拾。若卿父醒了,我即刻差人去告诉你。”

“你们就别赶我了,我回去也睡不着,就在这里躺一躺好了。”伯鲁拖出一方蒲席铺在赵鞅榻旁,和衣躺了下去。

“卿父真的没事?”无恤见伯鲁睡下,悄悄把我拉了出去。

“要么没事,要么就是我也没办法的大事。不管卿相醒不醒,待会儿天再亮一点儿,我就去药室备药。”

“好,今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们赶紧进去吧,免得叫伯鲁担心。”我转身往房里去,无恤却一把拉住了我:“等一等,这个可是你的?”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递到我手边。

此时月亮即将落山,院中的庭燎也已熄灭,我接过东西摸了两把才知道是自己从小就穿在身上的鼠皮袄子。

“这是我的袄子,怎么在你这里?”

“刚刚从床褥底下掉出来的。这个,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我阿娘给我做的,我自小就穿在身上,若没有它,我兴许早就冻死了。”我抖开水鼠皮袄子将它重新整齐叠好。

无恤却忽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阿拾……”

“怎么了?”我不解地回望着他。

他笑了,笑得仿佛一瞬间拥有了全世界:“阿拾,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人。我没有晚到,我早就来了。你是我的,上天赐予我的,此生此世不管发生什么,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说这样的浑话?”我轻叹一声,拨开了无恤的手,“我不是你的,我要进去了。”

“那你便说我是你的!”无恤拖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你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把我好好装起来,千万别再丢了。”

无恤抱着我,像孩子般要我永远把他装在心里。其实,他早就在我心里。只是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的心快要装不下了。那饱胀的痛、撕裂的痛,是我勉强想要拥有他的代价。我害怕,总有一天,这心是要裂的。

翌日天未亮,无恤和伯鲁还在赵鞅榻旁酣睡。我悄悄地寻了竹筥,踩着未散的薄雾去了赵府的药室。自医尘到了新绛,赵府药室里的药材从天上到地下,从水里到土里,变得应有尽有。赵鞅的眩晕之症要治,也要养。所以,我一口气拿了柳枝粉、白芍、菊花,又拿了苦杞、血参根、红果、地龙骨、龟板胶和另外几瓶医尘早先配好的药丸。

待我灭了烛火走出药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府里各处的仆役已经开始洒水打扫。我顺路去园囿采了些新鲜的草药,又到庖厨取了小炉、瓷罐,这才回了赵鞅的住所。

无恤这会儿已经不在了,伯鲁说无恤有事要入宫去找史墨问个清楚,再想办法将史墨接出宫来。我问是何事,伯鲁竟也掏出我藏在床褥底下的鼠皮袄子,问我这袄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如实相告,他突然捧过我的手,哽咽地嘱托我这一生都要对无恤好好的,莫再离了他,莫再伤了他。

我点头应下,脑中闪现的却是梦中坍塌的邯郸城。

伯鲁和巫医看顾着赵鞅,我独自拎了竹筥到院中洗药。当一样样药材被取出时,竹筥里竟无端多出了一只粗麻蓝布系的小包。

这是什么?

我取出小包,解开系绳,这一看,便惊呆了——卷耳子!

卷耳嫩苗可食,但浑身长刺的果实却有毒。血虚之人误服,轻则呼吸不畅,重则气绝身亡。赵府的药室里根本没有卷耳子,是谁把这包卷耳子放进了我的竹筥?

我捏住手中长满尖刺的果实,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双双窥探的眼,不断地在我眼前闪过。是药室的守门人,是园囿里除草的仆役,是庖厨里择菜的厨娘,还是我眼前这群抬着藤筐捡拾院中石块的小婢?

以毒入药,暗杀赵鞅。这包卷耳子分明就是给我的暗示和命令,而这个命令我的人,除了我的“好父亲”赵稷,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卿父醒了!”伯鲁扒在门边冲我大喊了一声。

我心中一惊,慌忙将卷耳子收入袖中:“来了。”

“怎么样?卿父没事了吗?”伯鲁推着我走到赵鞅榻前。

我替赵鞅仔细检查了一番,恭声回道:“卿相已无大碍了,只是之后半月需卧床静养,再服药调理。”

“用不着,老夫已经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头散发的赵鞅掀开身上的寝被就要下床。

伯鲁赶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脚上还有伤,先缓些时日——”

“大惊小怪!老夫不用你守着,去门口看看无恤把太史接来了没有。巫医桥,你也下去!”赵鞅瞪了伯鲁一眼,挥开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着的老巫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颤巍巍起身退到门边。

伯鲁担心地看了一眼赵鞅的脚,无奈只得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