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终章(第4/5页)

“小儿,飞蛾扑火、用仇恨将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亲。你没有错,就算有错,你哪有一次谋算是为了自己?你想要这天下太平无争,你便拼尽全力去做了。乱世之中,还有几人有你这份勇气、这份不回头的执着?”

“可我止不了战,秦国、卫国、齐国、郑国,我都努力了,可……”

“这天下病了,我们谁都知道,可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借机谋夺。天下各国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医世之心者却寥寥无几。你的孔夫子算是一个,你也会是一个。他失败了,你也许也会失败,可黑暗里总要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光明,即使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光明。别说这是结局,你没有过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儿,你有你的天地,比将军府更广阔的天地。我只希望能护你平安,不叫别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总问我,秦国往西是西戎,再往西还有什么?西戎往西还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国,那里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万马奔腾的草原,有会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若你想静心想一想自己将来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拉住我的手,他的话叫我动容,因为他没有劝我不要难过,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终点。

医人,医世……好遥远的终点。

我握着伍封的手,抬头凝视着他鬓角一缕灰白的发。他是我爱的将军、我至亲至信的人,我很想去他说的那个天地,我很想陪他安安静静走完这一世,可就算没有无恤,我也不能。我是颗火种,落在哪里便会将哪里烧成灰烬。“将军,我很想去看看你说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赵无恤是个很小气的人,如果我真的随你去了,他会很难过,他难过却什么也不能做,就更难过了。”

“小儿……”

“将军,到驿站后替我换一辆车,让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你要回新绛?不行!”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儿、我的阿兄。”

“你不愿跟我回秦国?你……要去哪里?”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却最终将五指紧握成拳。

“不知道……我想去找一找自己的路。”

一日之间两次离别,且都是与我至亲至爱的人。我站在馆驿的蒙纱小窗后,看着伍封驾着七香车策马扬鞭朝西而去。

将军,我们今生还会再见吗?谢谢你……没有留我,没有怨我。

官道已不能走。头戴竹笠的公士希驾着瘦马陋车带着乔装的我行在回绛的野道上。

车架颠簸,车轮摇摆,我平躺在马车上,整个人瘫软着,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野道旁半人高的茅草被卷进身旁的车轮,茅花白色的茸穂乘着阳光和微风在我头顶飞扬。一时间,无数的回忆漫上心头。

十七年,草屋里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十七年。那个四岁的女孩是谁?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

公士希的喝马声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在梦与回忆的边界留恋徘徊。

是火光,还是阳光?

“姑娘,快跑!”公士希撕心裂肺的吼叫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睁开眼,一柄短戟正朝我挥来。

我转身避过,公士希扑上来拽住那人的后领将他从马车上拉了下去:“姑娘,走——”

公士希跳上马车,他的脸上已溅了血,我来不及瞧清他身后还有多少刺客,爬起来拉住缰绳就喝马加鞭。

智瑶发现我了吗?来的是智府刺客?

山路崎岖,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公士希突然大喊一声跳下了马车。

“公士——”

“快走——”

沾血的白茅花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大喝着一路策马加鞭朝前狂奔。山路在面前摇晃,金色的光芒伴着黑暗一阵阵朝我袭来。

飞翔,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体验。

我看着喷吐着白沫的瘦马挣扎着落入山崖,我看着天地在眼前颠倒旋转,没有时间惊叫,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令人窒息的剧痛已从后背袭来。绿色的松针簇拥着我,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这一次,我尖叫了。帛衣撕裂,身体直坠而下,我胡乱抓住一截粗枝,双脚却瞬间悬空。头顶是百尺悬崖,脚下是千丈深渊,凛冽的山风从我身边刮过,叫我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

“公士——”我大声呼喊,但山风瞬间将我的声音吹散。我想翻身爬上树干,可双手却使不出一点儿力气,身体剧烈摇晃着,手掌、手肘、肩胛、双手的骨节似乎随时都会被扯断。

我仰头痛苦地呻吟,崖顶突然有火球坠落。

我看见了公士希被大火烧焦的脸。

他死了,燃烧着坠落悬崖,可我连他落地的回声都没有听见。

“不——”我要活着,我要见我的女儿!

绝望的嘶吼冲出我的喉咙,有冰冷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我活不了了,我就要死了……我侧头,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天边冷漠地看着我,我闭上眼睛,僵麻的手指一根根地离开了松枝。

“不——”

“不用谢我。”

我瞪大眼睛,有人拉着我的手,笑得得意:“瞧,无论你在哪里,我总能找到你。”

世间没有忘忧草,也没有一壶可忘平生的酒。

年少时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绵长的岁月都会一点点替你抹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他们了,可昨夜在梦里我又见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体着了火,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从我面前坠落,我挂在悬崖上,远处依旧是那轮冷漠的如血的夕阳。

在那日之前,我曾以为自己经历过绝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离开松枝的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没有回路,没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着我。

如果没有那棵古松,没有无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坠入悬崖,变成崖底深渊里的一堆碎骨。如果没有王都郊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采药经过的扁鹊,重病缠身的我亦已躺在那截无芯的树干里长眠地下。

我前半生的诺言都随着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独许了两个人的,成了真。我病了两年,将自己病成了一只药罐。两年后,舍国离家的无邪陪我去云梦泽见了故人。当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去时,陈逆带着我的阿兄和我的小芽儿在云梦泽畔等了我两年又三月。

在明夷挂满鸟笼的院子里,我见到了我的女儿。阳光下,粉团儿似的她正一把把将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迈出她“播种”的土坑,她扯着他的衣摆,在他身后奶声唤着:“明夷,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