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做冷欺花(第4/13页)
锦书捧着茶汤抿了一口,“今儿是百无禁忌,倒还犹可。要是换作平时,只怕要问我个大不敬之罪。”
太子手里端着龙纹杯,手腕子微微转动,官窑上贡的青瓷胎质极薄,对着窗口的光线,能映出荡漾的水纹来。在他眼里锦书和这杯子一样通透,一样需要细心呵护。给她个安抚的眼神道:“你别担心,平日我自然小心,可若是有什么,我也一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锦书嗯了声,复低头喝茶,握着杯子的手指在青瓷的映照下白嫩得近乎透明。太子探过身来看,“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锦书摊开手掌给他瞧,裂口处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因到了慈宁宫当差,不必再整日泡在冷水里,皲裂的地方好了一大半,也不疼了,晚上触着被面再不会刮得哗哗响了。
太子忆起刚才抓着她手的触觉,锦书的手很纤细,指尖修长,手掌却不是瘦骨伶仃的,是那种常说的肉掌,摸上去绵软温厚。听老人说,手掌柔软的人福厚。太子恍了恍神,盯着那双手臆想,这么美的手指,戴上了珐琅护甲和缠丝筒戒,不知会是如何的惊艳婉转!
毕竟是从小相识的,闲聊了几句就很熟稔了。锦书也放松了些,悠着声气儿道:“你怎么得的闲?今儿皇上没叫起么?”
所谓的“叫起”,是皇帝召见王公大臣的一种说法。太子道:“过大年,万岁爷体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唤冯禄。锦书一惊便要起身,太子压压手道,“不碍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严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门外的冯禄听唤,跺了跺冻僵的脚,取下帽子掸了缨子上的雪珠,这才一溜小跑进了殿里。一眼看见太子和锦书正坐着喝茶,不由呆了呆。转瞬又满脸堆笑,心道这位锦书姑娘了不得,太子爷高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也。上前给太子打了个千儿,谄媚道:“奴才冯禄,听主子吩咐。”
太子刮着茶叶沫子,垂着眼皮道:“你打发人回趟景仁宫,把高丽进贡的生肌膏拿来。”
锦书知道是给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爷自己留着吧!”
太子干咳一声道:“我特地给你备的,走得匆忙忘带了。那药活血化瘀,能消肿的。你要侍烟,少不得烫着碰着,这药用了不留疤。”看冯禄还眼巴巴地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儿干什么?没眼色的,还不快去!”冯禄一连应了五六个嗻,缩着脖子躬着背,飞快退了出去。
太子问:“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没有?”
锦书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皱摇头,“还没有,正学着,不敢贸然上手,等练透了再接活儿。”
“我昨儿吩咐人给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层,和皮肉一个颜色,不盯着瞧绝瞧不出来,”太子得意地咧嘴笑,“你当差时戴着指套捏蒲绒,太皇太后察觉不了的。”
他是好意,锦书也感激他,却断然不敢使这样的小聪明。太皇太后跟前偷奸耍滑,被发现了可不是一顿掸把子能交代的,还得连累春荣和苓子。
太子兴致极高,天南海北地说起外面的见闻。说番邦派来的使节长得红眉毛绿眼睛,还有一脑袋金灿灿的头发,打着卷,一波波像水浪一样。进贡的东西很多,有自鸣钟,还有珠宝首饰。最怪的是首饰盒子上画了个胖女人,浑身赤裸着,背上长出了一对肉翅。在礁石上坐着,当时把文武大臣都惊坏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想看又不敢看。最后皇帝脸上挂不住,才让人把那祸害搬进库里去了。
那些金银器具都不算什么,最新奇的是一种叫火铳的东西。雕花的柄,拇指粗的铜管,装上火药一扣扳机,和弩一样能射杀敌人。但比弩轻便,射程也远了好几倍,二十丈外瞬间就能把人击倒,诸如此类云云。
锦书听得五味杂陈,从前大邺是弱国,她父亲当政时从来没有这种万国来朝的盛况,向来只有大邺向他国纳贡的份。还记得有一年父亲和鞑靼议和,要割地,要进贡,可是国库空虚,没法子,后宫的妃嫔们只好拿出自己的体己凑份子,边哭边把首饰字画倒进锯了顶的水车里,那时何等的凄惨悲切,不忍回顾。
反观如今,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宇文澜舟开疆拓土是把好手,他前几年东征西战,把些小国打怕了,打得臣服了,他盆满钵满了,就端坐金銮殿等着八方来朝。说实话,若自己是个平头百姓,应该也会欢迎这样的皇帝吧!江山一统,泱泱大国,打骨头缝里地透出自豪来,怎么都比到关外贩个茶叶都被人瞧不起好。
太子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对皇帝的崇敬,一口一个“我皇父”。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需要人引导的时候,皇帝就像根标杆,高高竖在太子的理想之巅。
这里说着话,宫女打起了软帘,门外进来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戴镶玉的暖帽,腰上束着黄带子,看样子是皇子。锦书退至一旁,两个孩子给太子作揖,齐声道:“大皇兄新禧!”
太子平常不太爱和这些小屁孩搅在一块儿,照他自己的话说,小孩儿其性与人殊。和他们打交道很没意思,翻脸就不认人的玩意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才好。不过既然来给他请安,自然不好太过怠慢。十来岁的孩子也有心眼儿,回头到额涅跟前去告状,大事就不妙了,少不得一通兄友弟恭的教训。于是笑着还礼道:“老六,老七,你们也新禧!今儿只你们两个来的?”
略高一些的六皇子道:“咱们跟着额涅一道来的,还有贤妃娘娘,淑妃娘娘。”
太子迟疑了下,“额涅也来了?这会子还在吗?”
七皇子道:“还在,皇太太说别打搅你读书,不让人来找你,咱们是偷着溜进来的。”边说眼珠子边乱转,看一眼锦书问,“你是谁?怎么和太子爷同吃同坐?”
六皇子附和,“嗯,没规矩!”
那两张小脸粉雕玉琢,看着就很讨喜。锦书笑着福了福身,“奴才锦书,给两位爷请安了!奴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正听太子爷说孔孟之道呢!”
七皇子人小,却不好糊弄,他一听这个不干了,“混说!宫女不许读书习字,你这样可是犯了宫廷律例的,论罪该挨板子,撵出去。”
太子见势不妙便哼了一声,站起来横扫他们一眼,沉着声道:“你们懂什么!她是皇太太宫里司文书的宫女,和那些粗使宫女不一样。要不信只管去问嫲第,旁的倒没什么,只怕嫲第嫌你们事多,告诉了皇太太,回头皇太太不待见你们。”顿了顿又道,“你们是瞧见的,我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朋友,你们为难她就是为难我,要是叫我知道了,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