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沙浅流(第5/14页)
塔嬷嬷想起了那张笑嘻嘻的脸,庄亲王原来叫澜亭,后来为了避皇帝的讳,才把澜字改成了长。兄弟俩相貌很像,五官脸型都随先帝,可性格却是天壤之别,一个天生是做帝王的材料,高高在上,又矜持又冷淡。另一位一腔子到底,带点江湖气,和谁都自来熟,三句话没说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把他派出去也是无奈之举,他一听说朝廷要指派钦差上云南治水防夏涝,就猴急得连王府都不回了,软磨硬泡了小半个月才让皇帝点了头。这下往南一走,就像除了脚绊子的鹰,真正的天高任鸟飞了。
太皇太后心里实在是念得慌,自言自语道:“这趟回来再不能让他出去了。”
塔嬷嬷摇头道:“就庄王爷那脾气,您想拴住他,还真得使把子气力呢!”
两人正说笑着,隐隐听见宫门外有击掌声,不一会儿出廊下就有齐整的问吉祥传来。塔嬷嬷扶太皇太后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门前打起了软帘。
皇帝穿着盘金彩绣的常服,外面罩了件狐皮的坎肩,石青的缎子映衬得脸色愈发的白皙。走到罗汉榻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了。”
太皇太后和蔼地笑,指了旁边的楠木圈椅道:“快坐吧!这两天不是让你歇着吗,怎么又来了?”
皇帝道:“平时政务多,太和殿养心殿两头忙,一时歇下来了真有些不习惯。横竖是闲着,就想着来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是听见了风声才来的,是不是?”
皇帝极难得地露了个笑脸,“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的法眼。孙儿听说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惹得皇祖母动怒了,想来劝劝皇祖母。匾既然砸了也没法子,该当它就是要被替下来的。皇祖母要是喜欢,孙儿再写一幅就是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道:“不是这么说的,再写一幅难是不难,只不过糟蹋了你当初的一片孝心。”
皇帝笑道:“那是老天爷垂爱,给机会孙儿再行一次孝。”随即吩咐李玉贵备文房来,铺排开内造的泥云龙笺,提起大狼毫饱蘸浓墨,御笔一挥,宝禄骈禧四个大字一蹴而就。
太皇太后近前看,只见墨迹清俊秀拔,笔势绵绵不断,便笑着称赞道:“皇帝的书法是愈发精进了,可见学业一日都没有松懈。”
崔贵祥躬身请走那幅字,苓子上前撤下文房,皇帝看了她一眼,一面应道:“孙儿遵循祖训,从不敢倦怠。皇祖母快消消气吧,要是伤着了身子可不值当。昨儿老祖宗差人送来的豌豆黄孙儿尝了,不在节气上,吃着也新鲜,慈宁宫的小厨房真是藏龙卧虎。”
太皇太后喜道:“那都是塔都调理得好,时常叫他们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吃食,就想哄着我多吃一些。”又问,“你近来胃口可好?那日大宴上我瞧你吃什么都恹恹的,年纪轻轻的,用得还不及我一个老婆子多。”
皇帝的手端正地搁在膝头上,外面的雾散了,窗口的日光照进来,满殿都是跳跃的金黄。日光映在他肩头的团龙图上,威严而庄重。听了太皇太后的话,他手指微动了动,只说:“大宴前用了些点心垫底儿,边看折子边吃,不想吃了个八分饱,等大宴开席时竟吃不下了。”
太皇太后无奈道:“你呀,都做了皇帝,还和孩子似的。”又转脸对李玉贵道,“你在跟前伺候着,怎么也不提点提点?”
李玉贵知道太皇太后并不当真怪罪,便觍着脸道:“哎哟,我的老祖宗!借奴才一百个胆儿奴才也不敢啊,万岁爷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我这么没眼色的冒冒失失打断了,坏了万岁爷的雅兴,那奴才就该被活剐了。”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是,是没法子怪罪你。不过皇帝身边怎么没有茶水上的人随侍,这点可就是你大总管的失职了。”
皇帝蓦然抬起头来,面上虽然还是很淡漠,眼神却晃了晃。李玉贵诚惶诚恐跪了下来,颤声道:“原本是带了的,不想那丫头走得匆忙,忘了带上斟壶,重又折回去拿的。”
太皇太后的掐丝点翠护甲划过玻璃炕桌的桌面,吱的一声,尖锐得几乎穿透人的耳膜。李玉贵叫苦不迭,暗惊出一头冷汗来。
前一瞬还笑吟吟的太皇太后霎时沉下了脸子,“莫说是在御前当差,就是外头做小买卖的也知道出摊要带上家伙什,她吃什么饭当什么差?怎么连伺候用的东西都忘了?天家讲究四平八稳,御前的人更应当尽心。皇帝要用茶,没有现成的候着,还要叫人仓促备了壶盏来,这像什么话?”
李玉贵额上的汗涔涔而下,一迭声道:“奴才已经处置了那个宫女,打了把子,充到掖庭做杂役去了,请老祖宗息怒。”
皇帝起身道:“孙儿失仪,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叹道:“你没什么错,是伺候的人不周到。既然当不好差,那就要重罚。”
皇帝应个是,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哪里有错的时候,有了什么差池都是下面的奴才没办好,打板子,充军,杀头,皇帝的过错要底下的人来承担。做皇帝的不能随心所欲,要万分的自律,要维护国体。不喜欢的人也就罢了,倘或喜欢谁,不是御前的人,随意的亲近也是绝对不允许的。那天召锦书进茶的事太皇太后已经知道了,寻不着锦书的错处,又不好责怪皇帝,自然要拿个人作筏子,提醒皇帝什么事做不得。皇帝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面上不动声色,暗里早就有了计较。
太皇太后估摸着自己的用意皇帝领会了,也不在这点上纠缠了,转而叫人呈了冰糖燕窝羹来给皇帝,又问:“亭哥儿什么时候回京?走了大半年了,可有消息?”
皇帝手里的银匙在碗里慢慢搅动,提到他兄弟,不由勾起了嘴角,“他是撒出去的海东青,在外头欢实得很。云南的政务办得差不多了,前两天上折子,说是已经动身回京了。路上要走两个月,三月头上差不多就到了。”
长亭那人是个招人喜欢的,天大的事于他来说也就是芝麻绿豆。这趟出京,除了每月一本折子,还会给他写私信,满纸的所见所闻,没什么忌讳,荒唐又新奇。这个闲散王爷,他是当得真是有滋有味。
太皇太后点头,“那就好,也亏他,把他母亲带着一块儿走,这一路折腾,没的把他母亲的骨头颠散了。”
皇帝道:“老祖宗放心吧,皇考定妃身体很好。她命人造了辆车,足有半个三希堂大小,上头一应俱全,绝累不着的。”
太皇太后掩嘴笑道:“这娘俩真是一对活宝!论造化,谁也比不上你定皇考。年轻时度量大看得开,也不争阳斗胜,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等儿子大了享儿子的福,养在庄王府安度晚年,没什么烦心的事。儿子出任钦差,还带着一道走,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