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帘风絮(第12/13页)

车厢那么小,四面围着厚厚的毡子,一丝儿风都透不进来,两个人肩并肩坐着有些拥挤,原当该很暖和的,可锦书背上却寒浸浸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她开始焦躁,为什么还没到宫门?

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马车疾行着,时不时听见鞭子挥动的呜咽声。突然一个颠簸,她晃了晃,险些没栽倒。一双温暖有力的手适时拉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直叹道:“好险!”

皇帝倏地怔忡,眉心慢慢拧起来,就那么微眯着眼看她,脸上浮起一种阴狠到极点的神色。握着她腕子的手一点一点收拢,仿佛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一般。

锦书吃痛抬头,本能地想挣脱,可他的力气那样大,她越是挣,他握得越紧。她仓皇失措,只觉剧痛入骨,再也忍耐不住了,轻轻哼了一声。他这才放开手,向她胸前探去……

“这是什么?”皇帝说着去触她背心钮子边上露出来的链子。那链子是点翠镶金制成的,皇帝当初嫌番邦进贡的西式怀表所配的链子呆蠢,特令造办处按着怀表上的花纹样式打造出来的,链子只有两条,一条自己留着,一条赏了太子,全大英寻不出相同的第三条来,如今怎么在她身上?

他沉着脸,捏住链子接口处的点翠一拖,底下果然是一块鎏金珐琅怀表。再一摁表盘下沿的金钮,表盖儿弹起来,内盘上赫然刻着“东篱”二字。东篱是太子的小字,唯有他贴身的东西上才留款。皇帝面沉似水,冷声道:“这表是太子的,怎么在你身上?”言罢不等她解释,狠狠盯住了她,“太子极爱这块表,向来从不离身,说,可是你偷来的?”

锦书吓得几乎哭出来,忙摆手道:“不,不是的……”

皇帝看她脸色惨白,发髻微松,知道她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太子的珍爱之物在她身上,她自然是不会去偷的,那么就是太子送她的……皇帝大发雷霆,原本主子赏东西给奴才无可厚非,他倒不是气这个,只恨她为什么要收。莫非他们已经自订终身了不成?他看着那双鹿儿般的眼睛,生出无比的愤怒来,连连冷哼,“好啊,好大的胆子!宫廷之中私相授受,你可还把宫规放在眼里?真真是看不出来,人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你到底是应了这句俗语。”

他铁青着脸,眼里尽是满满的厌恶,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一般。锦书哽得喘不上气来,只担心会连累了太子,忙在他脚边跪下,抱着他的腿告饶,“奴才错了,求主子消消火。太子爷是怕奴才睡误了点,这才留了表给奴才使的。万岁爷要罚就罚奴才吧,千万不要迁怒太子爷,他是看着小时候的情分可怜我,并不是什么私相授受。”

皇帝被她一番话激得冷笑起来,眼下是自身难保,还急着替太子求情,不是暗通款曲是什么?他直恼得胸口剧痛,心里一阵阵发紧,连着舌根也苦起来。看她眼泪汪汪地伏在他腿边,真恨不得奋力踢开她,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虽脾气不好,脑子却还是清醒的,要撒气还不容易?只是泄愤之后怕不好收场,这一脚下去再想挽回便难了。

皇帝忽又想起出宫时的场景,她就在神武门前,身上揣着太子的信物,他要是晚到半步她会怎么样?拂袖而去,然后石沉大海?他顿时心乱如麻,一面庆幸着,一面又暗自恼怒,要是真走了倒干净了,眼下这烂摊子怎么收拾才好?

太子上回递折子说要修缮泰陵,他隐约已经觉察出异样来了,只不过不敢肯定。昨儿叫起之后又专程留下来,和他喋喋说了一通胡话,什么恐怕自己不长寿,又是什么不想连累人家女孩儿年轻轻守寡,横竖就是不想大婚。他原当他是小孩心性,问他怎么不去同额涅说,他说额涅那里难说通,还是皇父主意大,拍了板的事定下就是定下了,金口玉言再难更改。如今看来是早存了心思的,不肯纳妃,莫不是想着锦书么?

思及此,心里愈发的烦乱。要尽早把太子妃的人选敲定,太子府邸也该建了,本来这么大了早应该开牙出宫单过了,因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疼爱,说他自小体弱,怕他分了府身边的人照顾不周苦了他。其实不过妇人之仁,太子是他的嫡长子,他的身子骨怎么样他比谁都清楚。当初是为了麻痹明治帝,宫里的庸医诊断说太子活不过十八,他也没急着否认,好借着给儿子求医问药的由头做筹备,这才能趁各路藩王齐聚京城,对他又疏于防范的时候一举兵临城下,攻破紫禁城。

太子打小有不足是真的,不过这些年的精心调理下早有了起色,样样都好了,只那咳嗽不得根治。他试过很多方法,每每退了朝,一有空就扎进寿药房里。《黄帝内经》上但凡稍有提及的,各种药方药引子,手段都使尽了,就是不能痊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要不危及性命,平日多留意些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太子听着祖母、太太的话,动辄说自己今天不知道明天事儿,似乎活着一日就是赚了一样。从小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大了要改也难,如今更好,索性连规矩都不顾了。

“太子年轻,你别在他身上打主意,若是存了心去调唆他,别怪朕翻脸不认人。”皇帝定下了神,语气已不像之前那样激烈,只是字里行间的凛冽冻得人五脏六腑都疼起来。她不说话,一味地哭,他又莫名烦躁不安,瞧着她着实可怜,便道,“你起来说话。”

她抽泣着说嗻,略动一动,才发觉窝着的时间过长,半边身子都麻痹得不能动弹了,手脚酥软得使不上劲道。

皇帝蹙眉问:“怎么了?”

锦书低声嗫嚅,“奴才……动不了了,过会子就好的。”

皇帝生出无奈来,当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弯腰把手架到她腋下,想把她抱起来,她大窘,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皇帝不耐,凌厉地看她一眼。她闭上嘴再不推辞,顺从地搭在“龙爪”上,让他把自己半抱着拖上大狼皮坐褥。

有淡淡的香味萦绕鼻尖,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是熏香,说不出的好闻。她的颊上笼着疏淡红晕,皇帝低下头,温热的呼吸都扑在她脸上,这样的暧昧,叫她更加的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偏开去,结果咚地撞在了车围子上,她“哎呀”一声,嘟囔道:“好疼。”

皇帝嗤笑,“真笨!”

锦书不能反驳,只好偷偷撇了撇嘴。要不是他靠得近,她也用不着避让,真是皇帝做久了,男女间的避讳都抛到脖子后头去了。

皇帝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正了脸色靠在软垫上坐好,眼梢还带着来不及隐去的笑意,假作若无其事的掀开窗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