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第2/13页)
四个太监进退不得,问:“总管,口儿大了?”
“是海了!”李玉贵没好气儿的哼,胡乱挥手道,“赶紧换去!”
太监们憋着笑说“嗻”,边走边嘟囔,“这老小子,狗掀门帘子——全靠一张嘴了。”
南书房里有两长两短的击掌声传来,李玉贵和锦书忙敛神快步到门前敬候,里头打起了帘子,皇帝跨出来,锦书上前给他披上披风,问:“主子这就往坤宁宫去?”
皇帝低低应了,只道:“你甭去,免得在那儿不自在。”
锦书嗯了声,仔细的系好了披风领子上的黄带子,垂着眼,轻声道:“奴才送您到门上。”半晌又不无哀怨的补了句,“可要快些回来。”
皇帝颇意外地看她,回过神来,像被装在了蜜罐子里似的笑起来,颔首道:“朕省得。”
坤宁宫也在中轴线上,离乾清宫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个交泰殿。皇帝带了两个贴身太监从夹道里慢悠悠穿过去,转眼已到了永祥门上。皇后从殿里迎出来,下了汉白玉的月台,站在台阶下给皇帝见礼。
皇帝伸手扶她,一边说:“朕才想起来,今儿是皇后的千秋,没早些给寿星翁拜寿,是朕的不是。朕已命内务府拟单子给你送寿礼,坤宁宫的人劳苦功高,个个都有赏赐。等明年你三十整寿,朕再给你好好贺贺,大赦天下,让大英子民沾沾你的喜气。”
皇后肃了肃,“多谢主子厚爱,承您吉言,希望奴才还有造化活到明年的生辰。”
皇帝一窒,皱着眉头道:“大喜的日子说什么丧气话!才刚还说好些了,这会子又是怎么了?”
皇后勉强笑了笑,“奴才失言了,万岁爷恕罪吧。”说着引他进偏殿,笏满床屏风后摆了小小的一桌,一壶酒,两只冻蜡酒盅,五六个小菜,没有侍膳太监,就像平常人家家常的吃喝。
“愣着干什么?快坐下。”皇后拉他的手请他落座儿,亲自给他斟了酒,“原先各宫的姐妹都要来敬贺的,叫我婉拒了。又不是什么整寿大日子,犯不着兴师动众的,我就想像在南苑时那样,就我和您,咱们俩在一处,安安静静地过,比什么都强。”
皇后本来是个心性儿高,性子强的人,不到这一步,她万不会舍下脸子请他来,还要憋屈地用这种法子唤起他对从前的记忆。她的喜日子,她也想热热闹闹地过,可眼下太子还在景仁宫里关着,储君的位置岌岌可危。听说今儿朝堂上皇帝对二皇子赞赏有加,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皇后看着丈夫端起酒盅来优雅的抿了一口,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她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怎么就连一点儿应承的意思也没有呢?真个儿的郎心如铁么?
皇帝是个明白人,他大致也能料到皇后费这么大的劲,把他弄到坤宁宫来为的是什么。索性不作声,看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皇后不是个随意把大刀抡在头顶上的人,她心里琢磨的东西不急着表露出来,只随意的和皇帝品酒,说说户族里的新鲜事儿。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来的,什么礼亲王府上养的大狗咬破了荣公爷的裤子,还有敏郡王和人比胆子在坟地里过夜之类的,横竖都是宇文家那帮傻老爷们儿的丑事。
皇帝日日坐在乾清宫里,朝堂之下和亲戚们少有往来,也愿意听那些闲篇儿。可说到兰公爷花六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一岁的丫头做妾的事儿,皇帝一下子拉长了脸,咬着牙说:“十一岁?他也不怕造孽!他比人家姑娘大好几轮,怎么下得去那手!”
“可不,我也这么说呢!那闺女也就舒妃屋里三丫头这么大,十一岁,都没长开的年纪。”皇后边说边给他布菜,又道,“万岁爷整顿旗务原本是桩好事儿,谁知道竟给他们长了脸子,越性儿在围城外头胡来,是该打发人好好管管了。前儿章贵妃还和我说,东齐近来愈发懂事了,诸子百家说得头头是道,上回洛阳行宫的差也办得不赖,我瞧着万岁爷再给多历练历练,将来准保能有出息。”
皇后是个水晶心肝,后宫不得干政是历来的规矩,可既然是宗亲里头的家务事,也算不得政务。二皇子不是要冒头吗?好啊,叫他冒!给他安排这么个差使,把一干宗亲得罪了,没人给他撑腰,看他往后怎么和太子争!
要瞧透皇后的用意,对皇帝来说就跟玩儿似的。只可惜了,十几年的夫妻要防备着,各自打上算盘计较,说起来的确叫人齿冷。倒不是他当真要偏袒东齐,是皇后使的小心机令他失望。他不哼不哈地说:“东齐年少,宗族里的事务繁杂,他一个孩子家能办成什么?谁又能服他?这件事再议吧,回头选个老辣的出来主持大局,让东齐从旁协助就是了。”
皇后的笑容一时僵在脸上,不能再赘述,只得闭紧了嘴巴。这时候暖阁里有婴儿的哭声传来,皇后扬声问:“是十一爷醒了?”
门上的宫女应个是,皇后说:“叫奶妈子把小爷抱来,今儿也见见皇父。皇父忙,咱们东阳请收生姥姥洗三都没顾得上来。”对皇帝笑道,“您快瞧瞧吧,长得好着呢!白白胖胖的,太皇太后还说和您小时候一模一样。”
皇帝前阵子为自己的愁苦耗了太多心神,才发觉把自己的小儿子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奶娘把孩子抱来,蹲了福道:“东阳给皇父请安。”又蹲了蹲方轮着自己见礼,“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十一子拿福寿无边大红襁褓包着,称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天灵盖上留了寿桃儿大的一簇胎发,眼睛乌黑明亮,瞳仁一圈有金灿灿的环,是宇文家特有的标志。
皇帝并不抱他,只侧过身看。东阳睁着大眼睛,小嘴里吐着泡泡,哔啵有声。皇帝拿棉纱布给孩子掖嘴,一边对皇后道:“难为你了,身子不好还要照看东阳。”
皇后忙道:“这是奴才该当的,我知道您体恤我这十几年没有生养,想给我找点儿乐子。我眼下还好,单看今年入冬怎么样了,倘或又厉害起来,怕是命不久矣。孩子娇弱,待在我身边没的过着了病气儿,到时候我再打发人送他过惠妃那里吧。”
皇帝没有接话茬子,只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什么命不久矣,不过常犯咳嗽,未必就是要命的病症。心里敞开些,别想那些九幽十八狱的事儿,一切也就好了。”
皇后恹恹地应了,转脸看窗外,远处天还灰蒙蒙的,不知道太子在景仁宫里怎么样了。门口有护军把守着,就跟个牢笼似的,连她都进不去,只有隔着墙头喊两句话。
皇帝好狠的心,想一出是一出,说关真就给关起来了,为了女人连亲儿子都不待见了,单把太子关着,整一昼夜了,再这么下去非把他憋出病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