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第6/13页)

常四一听忙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得胜,老家来的,算是投奔我来的。”冲小太监一扬下巴,“快给姑姑见礼,求姑姑往后提携着点儿,够你受用一辈子的。”

得胜一听,立马撂了手里的茶壶,像模像样的给锦书打千儿叩头,“给姑姑请安。”

锦书赶紧上去扶,尴尬的冲常四道:“谙达说笑了,我算个什么人,哪里就成您嘴里说的那样了。”

常四笑着说:“您快别客气,不是我巴结您,我瞧得真真的,这后宫之中不论是出身还是出息,没一个及得上您的。您要是看得上这孩子,只要您一句话,我就上李总管那儿回话去,把得胜派给您当跑腿的。往后也用不着您天天往库里送龙袍,万事打发他做就成。”

锦书摆手道:“那可使不得,历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奴才使唤奴才,叫人知道也不好看相。”

常四辩这话头子像是没意思,也就不追着塞人了。朝耳房里喊了一声,他手底下的太监捧了个册子上来,身后跟了七八个四执库太监,一人托了一件上用的行头,打

开册子念经一样的诵道:“绒草面线缨苍龙教子正珠珠朝冠一顶、黄直径地纳纱夹袍一件、石青直径地纱金龙褂一件、斋戒牌一面、东珠朝珠一串、束金镶珠琥珀四块瓦方祭带一挂、石青缎夹里皂靴一双,四执事交。”

锦书细看了一遍,点头道:“多谢谙达,我都记住了,劳驾往尚衣监送吧。”自己原本要回养心殿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肃了肃道,“谙达,我向你打听个人,四执库里有没有个叫贵喜的?像是去年年下才拨过来的。”

常四一琢磨,“您说的是张贵喜?是太皇太后二所殿侍膳处的?”

锦书笑道:“正是他,前头在掖庭时常聚在一起,后来各处上了差事就不得见了。他这会儿在哪个值上?”

“他是伺候皇后主子衣冠的,在矮墙后头的院儿里。不过今儿逢四,三所院随墙小门开了,一早就看见他出北横街去了。”常四殷勤道,“您有什么话,要是没什么要紧的,我替您捎话给他?”

锦书抿嘴一笑,“没什么,就想叙叙旧罢了。那我走了,谙达忙吧!”

看日头已近辰时三刻,紧赶慢赶到了太和殿后身房里,站了不多时隐隐听见司礼太监一声高唱“有本奏来,无本退朝”,众人齐敛神肃立,一会儿就有脚步声传来,一行人便跟着肩舆,提着销金香炉往乾清宫去。皇帝到乾清门上下辇,却是一直笑吟吟的,说不出的清俊儒雅。

那飞扬的眉梢带出明媚阳光似的,锦书仰脸也跟着笑,问:“主子今儿怎么了,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皇帝笑而不语,快步进了偏殿,自己摘下朝珠递给锦书。锦书接过去仔细整理了佛头、背云,在檀木托盘里码好,方旋身替他脱下朝服,换上蓝葛纱袍,石青葛纱褂。

“明天休沐,连着又有斋戒,抽出空儿来……”皇帝凑在她耳边说,“朕带你出去。”

锦书心头一跳,暗道时候到了!复莞尔道:“主子要上哪里?是往方泽坛去吗?”

皇帝正了正头上的天鹅绒缎台冠,负手站在槛窗前长出一口气,“不是,斋戒只要在斋宫就成了……朕高兴,朕领你出去散散,你不是说要上天桥看把式吗?朕明儿就带你去,不传轿,骑马去。”

锦书又喜又悲,也不知怎么应才好,明明是直撞进心坎里来的好消息,却恍惚又有些难过,只得强自笑着说:“奴才不会骑马,怕丢丑呢!”

皇帝在她手上一捏,低声道:“有朕,你怕什么。”

这时长满寿进来打千儿,回禀道:“主子,太子爷求见。”

皇帝飞快瞥了锦书一眼,果然看见她变了脸色,他也不以为然,横竖要痛上一痛,逃不过去就及早面对,对大家都有好处。

皇帝说了个“传”,稍后太子进来了,中规中矩地打袖请安,皇帝让免礼,又赐了座儿,才道:“见过内谙达了?”

太子应个是,看见锦书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格外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心里跟刀割似的。一面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一边克制着不去瞧她,他怕越瞧越苦,越瞧越恨。倘或在皇父跟前露了马脚,后头要办的大事就不成了,就要一辈子失去她了。

“儿子是来向皇父谢恩的。”太子卷着马蹄袖道,“儿子昨儿夜里想过了,如今年岁大了,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爷们儿成家立业是该当的,儿子知道皇父是为儿子好,儿子前头蠢钝,伤了皇父的心,叫皇父失望了,儿子罪该万死。眼下儿子琢磨明白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皇父既下了恩旨,儿子定当奉命而行,再不叫皇父替儿子操心了。”

锦书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正思忖着皇帝到底下了什么诏令,宝座上的皇帝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能醒事儿,朕心甚慰。得了闲儿上府里瞧瞧去,趁着还有时候,哪里有不称心的叫工部重修。你是朕的第一子,又是储君,大婚万万马虎不得,这是咱们大英开国以来的头一桩喜事,务必要十全十美方好。”

下恩旨了,指婚了……锦书立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来了。

太子答应了,还亲自来谢恩,父子君臣,天差地隔,力量悬殊。锦书知道他的无奈,也没法子怪他,只是觉得脑子木木的,怅然若失。

也好,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如今要走就可以义无反顾了,紫禁城里有太多可怕的回忆,再也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地方了。

皇帝转过脸看锦书,伤心吗?难过吗?咬一咬牙就过去了,没有了太子,他就能成为她生命的全部。皇帝有些雀跃,他承认自己是个大俗人,还有一套心狠手辣的铁腕,那又怎么样?他是皇帝,本来就该主宰万物。他隐忍得够久了,痛苦每天都在扩大,从呼吸一直蔓延到骨髓,这种感觉谁能体会?以前对敦敬皇贵妃的情是天理难容的,现在呢?现在为什么不可以?他要一辈子掩饰,把他的爱情带进棺材里去吗?绝不!即便对手是至亲骨肉,也不能抢走锦书!

皇帝眼里浮起决绝的神色,到了这个份上,再心软也不济了,索性狠到底,大家就消停了。

“上老祖宗那儿去过了吗?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皇太后吧,她老人家盼了好多年了。”皇帝垂下眼道,“湖广有密报进京,说军务上出了岔子,军饷三个月没有发放了。各地军政是社稷命脉,把案子交总督纪翮纠办,难免有偏颇。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当年跟他出生入死的,纪翮这人虽公正,有时却太过手软,或徇私,也或者有牵连,朕指派大学士姜直为钦差,太子从旁督察,务必把这件事彻查到底。你早做准备,明日受完斋戒就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