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遗钿不见(第12/13页)

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号,把她结实吓了一跳。接着围屏撤了,太医都摘了顶上的红缨子退出寝殿,建福宫的宫女太监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殿里殿外霎时大乱。锦书怔愣站着,想是贵妃未能有幸,恐怕是薨了。

这时候皇帝出来了,扶着墙头面黄气弱的样儿。李玉贵和长满寿慌忙上去搀扶,他摇头说:“朕不妨事,快去禀老佛爷和皇太后知道,再传军机处的昆和台和继善来议事。”

两位总管领旨分头去办事,锦书上前接了手,看见皇帝红着眼眶子,只强作镇定,对她道:“怎么来了?”

她嗯了声,“我扶您上暖阁里去。”

两个人徐徐进了西暖阁,锦书料理他躺在榻上,倒了茶来喂他。他虽悲痛,神思却清明,喃喃道:“贵妃十五岁嫁给朕,朕平素国事冗杂,难得来瞧她,这会子懊悔也晚了。”

他满脸的疲累困顿,锦书心头发紧,朝里朝外都传闻他是个冷面君王,铁血无情,她却看见了不一样的他。他也有血有肉,对身边的人也重情义,只是位高权重,肩上担心沉,叫他每每不得不拉着脸对诸臣工发号施令,外头就把他传得不近人情似的。

锦书只觉心疼,坐在他榻旁好言劝谏道:“主子节哀,佛祖还有涅槃,何况是人呢!主子仔细身子,后面的事交内务府和礼部承办就是了。”

他应了一声,伸手去牵她,“锦书,我才看着贵妃咽气,如今更觉世事无常。咱们别蹉跎了岁月好不好?人吊着一口气,游丝样儿的,说不准哪天就殁了,到时候再后悔还顶什么用!”

锦书微一滞,慢慢抽回了手,“眼下说这些做什么,还是贵妃的丧事儿要紧。”

皇帝怏怏缄默下来,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自肺底里的长长一吁,侧身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暖阁门上的帘子打起来,一个穿玄服的少年从门口膝行趋步进来,身上罩了孝袍,顶子上蒙了白绫,趴在地上磕头,号啕大哭,“皇父,儿子往后没有母亲了!我的好母亲……皇父,儿子怎么办呀!”

皇帝挣扎着撑起身子,哑声道:“你如今这样大了,你母亲登了仙境,你要让她安心地去,别叫她撂不下手。你没了母亲,还有朕,还有你皇祖母、皇太太疼你。从今往后要愈发精进,不要辜负了你母亲临终的嘱咐。”

二皇子东齐哽咽着抹泪,伏地道了个是,又道:“皇父,眼下着急的是贵妃的谥号和庙号,请皇父定夺,儿子好安排着仪奠司拟丧仪、停灵上供奉。”

锦书不由多看了二皇子两眼,他身量虽高,到底年纪不大,十三四岁光景,却有处变不惊的定力,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极累,合眼道:“朕已经传了军机处的人来,谥号和庙号要议后再定。你别忙其他,到你母亲箦床边上守着去吧。”

二皇子磕头应“嗻”,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对锦书说:“天晚了,这里事儿多,且乱着呢。你回去吧,叫外头多派几个人跟着。天黑了,阴气重,没的冲撞了什么。”

她坐着不起身,看他萎靡的样子也不放心,问:“您呢?”

皇帝惨淡道:“我暂时走不得,等停了灵再说吧。”

她执拗起来,“我也不走。”

皇帝颇意外,怔怔看着她道:“你在这儿不好,等夜深了,一个女人家不受用。”

“我……”她支吾了两下,“我在这儿好伺候您。”

这时候李玉贵领了军机大臣进来打千儿,那两位章京穿上了孝服,戴了孝帽子。继善痛哭流涕,蹒跚的让人扶着在一旁侍立,原来章贵妃是他的亲妹子,听见这个消息在军机值房里几乎要晕厥过去。皇帝传,脚下拌着蒜地来当差,路上还跌了一跤,滚得满身的泥。

皇帝赐了座儿,对李玉贵道:“你送谨主子回去,仔细着点儿,多掌几盏灯照道儿。”

李玉贵道是,他不再说什么,转脸便和臣工议事了,锦书没法子,只得蹲福跪安。

出了暖阁,放眼一看,雪山霜海。殿里支起了灵幔子,宫灯都换成了素色,窗上也糊了素纸,孝幡帐幔漫天飞舞,千条金铂银锭哗哗作响。建福宫里当差的披麻戴孝,在灵前按序黑压压跪了一片,诵经声,哭声,响彻云霄。

锦书上香祭拜后就随李玉贵出了宫门,脆脆和春桃在门上候着,见她出来了,忙拿干净的小笤帚在她身上掸,又取红纸包的蒜白塞到她腰封里。

她看着她们倒饬,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脆脆道:“主子不知道,才去了人的地方不干净,要去晦气避邪。”

李玉贵招了五六个人来,一人手持一盏羊角宫灯,照得夹道里头山亮,前后把她护住,这才往慈宁宫去。

锦书回头看了看,对李玉贵道:“谙达,我自己回去就成了,您回万岁爷那儿去吧,万一他有吩咐,手下人没眼色,又要惹他发性子。”

李玉贵笑道:“那不能够,二总管在呢!万岁爷有口谕叫送您回去,奴才就得全须全尾地把您送进慈宁门里去。”

锦书慢慢道:“里头乱了群,我是想……万岁爷跟前好歹别离了人……怪瘆人的!”

李玉贵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小主儿,这话您要和万岁爷单说,不定龙颜能大悦成什么样儿呢!您别怪奴才多嘴,奴才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万岁爷不容易!奴才六七岁就进了南苑王府,十六岁上拨到万岁爷身边当差,哄着万岁爷吃饭,陪着万岁爷上树掏鸟窝,后来又跟到军中贴身伺候,万岁爷的艰辛奴才最知道。将门之后,生来就比文臣家的孩子苦,先帝爷又是位严父,管教得极细。每天寅时一到,就有精奇嬷嬷举着戒尺站在床头催起床,动作慢了得挨打,穿衣梳头像着火似的。起来了有念不完的课业,有练不完的布库,等长到了十岁就进军营里历练,整日间打打杀杀的,一天也不得闲儿。建大业是先帝爷起的头,万岁爷子承父业,有时候人在这个位置上,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所以逼着,才有了这江山。外人不知道,都说皇帝老子好当,可也得分当得舒不舒心不是?大英才接手那会儿,真真是一团乱麻,万岁爷的政务堆山积海的,常忙到丑正才得安置,奴才瞧他,操劳得连气儿也顾不上喘,甭提多糟心了。他老人家自律,在后宫里花的心思有限,我从没见过他像操心您这样操心过旁人,说真的,您这福气,真是没得说了!”

锦书听他絮絮叨叨扯了一车的闲篇儿,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横竖是替要开解她,给皇帝诉诉苦。她笑道:“谙达快别说这些个,我心里都明白。谙达的意思是他坐这位置坐得苦,叫我多体谅是不是?我如今是后宫里的人,愿不愿的都得从,您还不知道我?我最善性儿的,也犯不着谙达特意的嘱咐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