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恨满金徽(第5/11页)

董夫人宽怀一笑,“这是礼数,废不得的。人后随意惯了,人前也不仔细,落人口实的什么好处?”说着上下打量她,“瞧着比上回胖了些,这很好,八成是我在佛祖跟前功课做得虔诚,佛祖听见了,降福泽给你呢!”

宝楹笑着扶母亲坐下,应道:“可不么,我上回和你说的谨嫔娘娘,如今晋了皇贵妃位,她处处看顾我,我日子过得受用,自然就长肉了。”

董夫人点点头,“果然善有善报的,这也是前世修下的功德,贵主儿真是个大善人。”又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记不记得?”

宝楹在母亲面前也不拘着了,一头扎进董夫人怀里,齉着鼻子道:“我知道今儿是我的生辰,是娘受罪的日子。”

董夫人一手抚她的发,一手去拨矮几上的包袱,“那位将军真是好人,我当还是像上回那样,边上一溜人看着,有话也说不着,今天这样太难得了……我知道宫里什么都不缺,可膳房里师傅手艺再好,吃着就是个口味,不像家里做的有情义。你小时候爱吃‘猫耳朵’,我和你几个姨姨连夜赶出来的,还蒸了两笼寿桃,回头送点给贵主子去,说我谢谢她照应你。”又捏起来一串小巧的三角粽,“这一挂味道各不一样,酱肉、蜜枣、红豆都有,才出锅的,还热乎的呢!给刚才那位大人一挂,人家顶着风成全咱们,要知道报人家的恩德。”

宝楹答应了声,让新儿把包袱收拾起来,自己和董夫人腻在一处闲聊家里的事儿,说起了那个表哥不由惆怅,董夫人宽慰道:“好歹看开些吧,牵肠挂肚的又能怎么?泓文家里备着喜事,十六安床,明儿就是正日子,新奶奶过门儿了。你快撂开手吧,男婚女嫁的缘分也到了头,以后别念着了,你心里惦记他,他未必像你似的,何苦找不自在呢!”

宝楹心里发空,半晌勉强笑了笑,“娘,我这会儿是真撒手了,想想活得白娘子一样什么意思!他掐了我的想头,我心境儿反而开了,也不揪着了,这是好事。人总要往前头看,情路走得一帆风顺的十个里也没有一个,我这种人进了这深宫里,想得再多也是白费。”

董夫人手指在她发间捋捋,叹道:“怪我不好,你着慌出来,头发没干就结起来,仔细回头闹头疼。昨儿老爷从军中回来,说朝廷要和鞑靼开战了,万岁爷还要御驾亲征,我心里惦记你,这样大的事儿啊!”

宝楹替母亲整了整胸前的衣裳,应到,“这事我是不知道的,万岁爷离我隔着九重天,我又不常出自己的屋子,外头说什么我也不留心。”

“也是,索性不过问倒好。”

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模样娴静,三十五岁的年纪,依旧面目姣好,婷婷楚楚俨然年轻媳妇的光景。

宝楹愣了愣,和母亲风雨在一起待了十几年,她的一举一动是再熟悉不过的,可今天竟发现母亲低头浅笑的样子和锦书那样像!怪道自己头一眼看见锦书就觉得面善,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缄默下来,孩子大了有心事,现今出了阁,许的又是帝王家,后宫里多少糟心事,不能说出来,只有咬碎牙忍着。她探前把女儿揽进怀里,温声道:“宝宝儿,娘知道你心里苦闷,可没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无奈,女人的难处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晋了高位的贵主子,她就没有烦心事儿么?要学着看开,执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宝楹幽幽一叹,“娘说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来,真是连块儿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边还有您呢,她是最可怜的,荣辱一个人担着,难为她小小的年纪。”

董夫人是头回听她说起那位皇贵妃,上趟宫里发恩旨着贵人以下家里人上神武门见闺女,忌讳着边上人多,说了没到十句话就分开了,只知道皇贵妃极拂照她,并没有往细了说。自己是天天在佛堂里吃斋诵经的,不常和外头接触,董老爷常年驻扎在西山也难得回来,一旦回来就吃个烂醉,她从骨子里的不待见他,照了面不过随意打发,夫妻间不亲近,无话可说。她原以为那位皇贵妃宠冠六宫,必定是有山一样坚实的娘家做后盾的,谁知也是个苦出生。

“她娘家没人了?”董夫人摇了摇头,“可怜见儿的!人啊,果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隆福,这里短了,那里才能填补上。”

“是这话,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没有这大英江山了。”宝楹茫然看着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这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会子帝姬,一会子杂役的。如今算苦尽甘来,万岁爷疼爱她,拿她当个活宝贝的……”

她不经意转过头,猛见母亲脸色煞白,生生把她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给她娘打扇子顺气,新儿倒了凉茶来喂,折腾了半天才换过劲儿来。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宝楹的手,颤着声问:“什么帝姬?哪国的帝姬?是藩王的闺女?”

宝楹愈发的六神无主,“您糊涂了?藩王的闺女是郡主,怎么好称帝姬?她是大邺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闺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里的杯盏“咣”的一声砸得粉碎,她扳着宝楹的肩使劲摇晃,“是真的吗?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成了皇贵妃?戏衣库门前榆树上吊死的那个孩子不是她吗?啊……你快说呀!”

宝楹从没见过母亲那样惶然失措的样子,登时把她吓傻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知道戏衣库有棵榆树,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听太常帝姬就失态成那样。

她怯怯地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娘,您快醒醒神儿!什么吊死的孩子?皇贵妃就是当年明治帝的遗孤,这是千真万确的。”

董夫人瘫软下来几乎晕厥,浑身颤抖着,脸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着,直着眼睛看藻井,眼眶里一瞬便盈满了泪,要强忍着,却还是走珠一般簌簌连串落了下来。

宝楹和新儿都怔住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那样?

神武门临着景山,城门楼子建得又高,隐隐有流转的山风吹过来,吹得槛窗上的窗户纸噗噗直响。檐下的大径纱灯来回的摆动,铁钩和挂环吱扭的磨,叫人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先头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达春,他推开隔门朝里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经过了午时牌,宫里主子们都起身了,奴才打发人送太太下城楼,时候长了怕叫人看见,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转脸掖了眼泪,款款站起来冲达春蹲福,“给大人添麻烦了,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