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2/7页)
“啊,是你啊。”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刚从梦中苏醒。紧随其后的那句话,却是用极其现实的口吻说的。
“你来干什么?”
你就这样跟阔别十多年的女儿说话吗?
我的回答,听着有点像借口:
“小充联系我了。”
一走进画室,木地板就发出了像老鼠叫的吱吱声。它虽然是“我家”的一部分,可每次走进这个房间,我都会分外紧张。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好。木板嘎吱作响,一如曾经的我发出的叹息。
这间画室,也曾是我的教室。
面朝院子的那扇门,还保留着母亲开班授课时的痕迹。右手边有一扇通往主屋的门。五六个学生就能把这间画室塞满了,作为绘画班的教学场地显得拥挤。可要是把它用作个人画室,面积足够了。画室的墙壁跟外壁一样,也是白色的。这倒不是因为母亲偏爱白色,而是考虑到了画室的实用性。为了避免阳光直射,画室只开了两扇窗,大的一扇朝北,小的一扇朝西。屋里弥漫着油画特有的刺鼻气味,而且还热得要命。
我停在离她三步之遥的位置。这样她就没法用调色刀打到我的手背了。“你要我说几次才懂!用过的笔要立刻洗干净!”“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太俗气了,快给我脱了!”
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整了整连衣裙的裙角,进入了警戒状态。因为我认定,她一定会对我的着装做一番点评,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穿什么不行,怎么偏偏选了一条花朵图案、土里土气的裙子?
母亲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我和姐姐却从小穿她用缝纫机做的衣服长大。她的作品净是连衣裙,花朵图案的居多。她明明是个画家,却对孩子的着装态度非常保守,总是把落后一两个时代的审美强加到我们身上。
到了多愁善感的年纪,我开始自己挑衣服穿了。可她就是看不惯我选的衣服。无论我穿什么,她都会问:“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
她每问一次,我都要顶一次嘴。
“你当我几岁,我都十六了啊!”“我都十九了啊!”“我都二十二了啊!”
这样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我离开这个家,开始独自生活。“我都二十六了啊!”
“你说是谁联系你的?”
“你没听见吗,是小充。”
我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得生硬。只要她对我的连衣裙、我现在的生活,或是通过小充打听到的我的人生轨迹发一句牢骚,我会立刻反驳她。用来反驳的话早就准备好了。
但母亲并没有用批判的眼光打量我的衣服,甚至没有看我的脸。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离了片刻,然后嘟哝道:
“小充……”
就好像这是个陌生人的名字。
我并不奢望她起身迎接我。她仍然端坐在画架前。
小充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站不起来了。
“她的腿脚不行了,最近都用上轮椅了。”
我知道小充是故意这么说的,好让我担心,于是我用冷若冰霜的口气反问道:“一个那么要面子的人,居然用上轮椅了?看来情况相当严重啊。”
“就是为了保住面子才坐的轮椅。她不是完全走不了路,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她步履蹒跚的样子。我劝过她好几次了,多走走对身体好,可她就是不听。”
小充是个好孩子。看到你穿牛仔裤,她都没训你。但我记得,你有一条故意做旧的牛仔裤被她自说自话扔掉了。“垃圾就该进垃圾桶”——“妈妈”对你做过那么过分的事,你还会为她担心?你劝都没用,难不成我劝还能有用吗?
小充跟我一样,住在离老家很远的地方。但他会时不时带着妻子佳织和孩子们回家探望。母亲特别宠儿子,几乎把他当成和我们姐妹截然不同的小动物、小宠物。
据说母亲的身体大概是两年前开始出问题的。起初她甚至不肯请护工,小充好说歹说她才点头。
“我最近每个月都会去家里看看,但以后就没法去得那么频繁了……”
我总把小充当孩子,但如今他已经是电机厂商的股长了。据说公司正式决定十月份派他驻外。
“她到底哪里不好啊?”
“哪儿都不太好。”
“这是什么话?是没几年好活了吗?”
“呃,那倒不是……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感觉电话那头的小充是在故意糊弄我。他的言外之意是,想知道实际情况,就得亲自回去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让我见母亲一面。“你就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吧”——我仿佛都能听见这句话了。
母亲的个子很高。小时候,我总是被她俯视。长大后,我们的视线差不多平齐了。可如今的母亲坐在憋屈的轮椅上,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啊,她已经不能再俯视我了。
我上前一步,俯视着她说道:
“我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原本已经把脸转向画布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像鸡一样敏捷地回过头,把亮色的画笔对准我,就好像那笔头是枪口似的。这时,我发现她的口红抹出了唇外,一双画出来的眉毛分外惹眼,却不对称,一点都不像画家的手笔。
“我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岁月不饶人而已。”
她撂下这句话,把头转了回去。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巾上印着向日葵的图案,只是底色是紫色的,所以我一下子没看出来。我真想扭头就走,回去换一身衣服。因为我的连衣裙上也有向日葵,只是做了变形处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母亲最爱向日葵。无论是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日用品,她都会选向日葵图案。我们姐妹俩夏天穿的连衣裙上也都是向日葵。她自己经常画这种花就罢了,一到夏天,还会给绘画班的学生们布置和向日葵有关的作业。
所以我很了解向日葵。乍一看,会觉得那就是一朵大花,其实那是无数小花的集合体。正中央的棕色部分是“管状花”,外侧的一片片花瓣叫“舌状花”。现在让我凭空画一张管状花的细节图,我应该也能画出来。
不知为什么,我们家的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花,却偏偏少了向日葵。“把它当画的主题才好看。真花总有些俗气,不是吗?太鲜艳了,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