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自己对东华,从来不是可控之欲,而是不可控之情。自以为已连根截断,岂知根埋得太深,截出来的这一段乍看挺长,便以为到底了。其实深挖一挖,还能挖得出。

她以为往事随风,已渺若烟云,此时东华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将根上的黄土尽数除尽,让她亲眼见到这段情根被埋得多么深,多么稳固。

燕池悟为什么又关了东华,自己为什么不长教训地又颠儿颠儿跑来救他,这些疑问都无须再计较。

帝君他说,你不是总在我被困的时候来救我吗。

时隔两百多年,看来,他终于晓得了自己就是当年十恶莲花境中救他的小狐狸,九重天上陪着他的小狐狸。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为了他吃的那些苦头。

可是晓得能如何,不晓得又如何,这不是对的时候。

眼泪忽然盈出眼眶,顺着眼尾滑落,她听到自己的嗓音空空:“你果然晓得我是当年的那只狐狸了吧。可是,你怎么能现在才晓得呢?”

软帐中的氛围一时沉重,东华的指腹擦过她眼尾泪痕,沉默良久,道:“是我的错。”

她泪眼蒙眬地瞧着东华,他脸上的表情她从来没有见到过。

她晓得,他这样是在示弱。他这样示弱,对她说都是他的错,但是她其实心中明白,所谓不知者不罪,并不是东华的错,是老天爷没有做给他们这个姻缘,东华道这个歉道得没有道理。

她这么惨兮兮地哭着责问他也没有道理。

只听说相逢一笑泯恩仇,没有听说相逢一哭结新仇。

她自己抬手将泪拭干,垂着眼睛接着东华的话,低声道:“也没有什么,在姬蘅来太晨宫前,其实你一直还是对我不错,姬蘅来了你才对我变坏,这个,你不用放在心中,因为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想明白这个道理,姬蘅是你的心上人,我那时候大约只能算是太晨宫中的一头灵宠,我抓伤了姬蘅,你将我关起来以示惩戒没有什么错。我被关起来你没有来看我也没有什么,那时候你在准备同姬蘅的婚事,婚事这个东西一向异常烦琐,有诸多礼制,你可能忙得一时忘了我也是有的。”

她吸着鼻子,故作大度地道:“你新近喜爱上的灵宠差点儿将我弄死的事,这个,你更不用将它放在心中。这个事情我已琢磨出了一套道理,可以自己想得通了。当日倘若我乖乖任重霖将我拘着,就不会遇上这等祸事,所以也不能怨天尤人,终归其实是命中注定我的运气可能不大好。”

她抬起手再将眼泪擦一擦,认真地道:“因为我在你的宫中受了很多磨难,可能是老天爷借这个来暗示我们无论如何没有缘分,所以我……”

帝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所以你?”

凤九愣愣抬头,下巴上还有两颗未擦干的泪珠儿,被帝君这么一打断,“所以”要怎么,她也有些含糊。帝君蹙着眉,脸上凝着一层寒冰。凤九却觉得,帝君看着自己的目光像是有点儿悲伤。

02.

当初在九重天上,若那时便晓得豢养的灵狐是青丘白家的小帝姬,自己当会如何?东华思及这个问题,觉得多半会将凤九送还青丘。小狐狸在十恶莲花境中的相救之恩,他自会向青丘送上九天珍宝酬谢。于情他自然很钟爱小灵狐,于理,却实不便将一族帝姬留在自己身旁教养着。

固然过往的许多他着实不知情,但这种不知情,或许本身就是一种错。往事实不可追,此时也不是追悔的时候。

入眼处,凤九的脸上愈显疲惫,虚瞟梢头的明月,距她醒来估摸已有近半个时辰。时候不多了。

坠入阿兰若之梦,凤九修为尽失,魂体皆伤。三月以来,靠着东华一日三合生血喂着,方把魂上的伤补齐全,将三万年的修为重新度回来。但身体仍十分虚弱,还需调养。

神仙调养仙体,自当寻个灵气汇盛之地,方是最佳。可地仙们居住的梵音谷中,却少有灵山妙境,东华便以己身灵力做出一个调养封印来,专为调养凤九的仙体。

按调养封印这个法术的道理,因是专做给凤九,待她一醒来,周身沉定的气泽开始浮动,相系的调养封印便自发地启动,需将她的仙体在一个时辰内置入其中,封印方才有效。所谓的时候不多了,便是这个缘由。

不过,封印虽是养仙体的好地方,魂魄却不宜长时间拘在此中,最好提出来置于他处。似凤九这种状况,将魂魄放进一个活人的身体中,时时能汲取一些生气地养着,才是最好。至于阿兰若之梦,倒不急着出去。

凤九独自靠在床角处,表情含糊地瞅着被子。

东华凝眉不语,此时小白心中记恨着他,其实她记恨得不无道理,但离将她放入调养封印唯有最后半个时辰。一入调养封印,照她身体虚弱的程度,没有三月怕是出不来。让她继续记恨着自己度过这最后半个时辰,对谁,都是一种浪费。

软帐中一时静极,帐外蝉声入耳。

凤九在床角抱了片刻的被子,犹豫着向东华道:“你怎么了,帝君?”

帝君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道:“你方才想说,所以什么?”

见她竟蹙着眉头开始回想,突然道:“没有什么所以了,其实我们已经成了亲。”

砰,凤九一头撞上床框,龇牙道:“怎么可能!”

帝君的眼神黯了一黯,反问她:“为什么不可能?”

凤九揉着额角上的包:“我并不记得……”

她并不记得自己同东华换过婚帖拜过天地入过洞房……固然,后一条想不起也无妨,但是半点记忆也无……可见帝君是在唬她。但帝君此刻的表情如此真诚……她纠结地望着帝君。

东华伸手帮她揉额头上的包,将包揉得散开方道:“不记得是因为你失忆了,方才我说你睡糊涂了是骗你的。”有耐心地道,“我担心你知道后害怕,实际上,你是失忆了。”

失忆?失忆!

作为一个神仙,活在这个无论失忆的药水还是法术都十分盛行的危险年代,的确,有些容易失忆。

凤九结巴地道:“我……我这么倒霉?”她脑中此时的确许多事情想不起来。在这种前后比照的验证之中,她越发感觉,帝君说的或许都是真的,惊恐地道,“但是我明明……我怎么可能答应这个婚事,我……”

帝君的手停了停,目光顿在她的眼睛上,深邃地道:“因为,小白你不是喜欢我吗?”

帝君用这种神情看人的时候,最是要命。凤九捂住漏跳一拍的胸膛,绝望挣扎道:“一定不是这个理由,如果是这个理由那我之前做的那些……”

帝君不动声色地改口:“那只是其一。”他补充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跪下来求你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