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页)

一尺相隔的东华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后来救你,和半年前来救你有什么分别吗?”

凤九往后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烧得更旺,这个无耻的长辈,他竟然还敢来问自己营救的时间早半年晚半年有什么分别!

凤九手指捏得嘎吱响:“你试试被人变成一块手帕绑在剑柄上担惊受怕地去决斗,决斗完了还被丢进一个悬崖半年之久,你试试!”喊完凤九突然意识到,前半年怎么就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东华了呢,这一番遭遇搁谁身上幸存下来后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顿时豪气干云地添了一句,“爷只是使个小性,没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爷的涵养好,你还敢来问爷有什么分别!”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啪地折断,豪情地、应景地怒视他总结一句,“再问爷这个蠢问题,这个松枝什么下场就把你揍得什么下场!”

她觉得今天对东华这个态度总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东华相处时她还是有所保留,总是不自觉介怀于曾经心系了他两千年之久,对他很客气、很内敛、很温柔,后来被他耍成那样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时候脾气上来了,连西天梵境的佛陀爷爷都当面痛快骂过,当然没有得着什么便宜,后来被他爹请出大棍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但这才显出她青丘红狐狸凤九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本色嘛。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佛陀爷爷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凤九做到了。世间有几人敢当着东华的面放话把他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她青丘凤九又做到了。她顿时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气。但是也料想到东华大约会生气,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丝气,想来今日不会就这么平安了结。不过,两人对打一顿将恩怨了清也很爽快,虽然她注定会输,会是东华将她揍得跟一截断松枝似的,那么能将对方揍得什么样,就各凭本事罢。

凤九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从东华无波沉潭的一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微讶。这个凤九可以预料,她在九重天将自己压抑得太好,对东华太尊重太规矩,所以她今天不那么尊重和规矩,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适应和消化一下。

东华眼中的微讶一瞬即逝。所谓一个仙,就是该有此种世间万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绪。

东华纹丝不动地又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愤怒,倘若我愿意试试也变成一块帕子随你驱遣,你可能会不那么愤怒?”眉目间掠过一抹笑意,“这有何难。”不及凤九反应,果真变成了一块紫色的丝帕,稳稳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凤九呆住了。许久,她轻轻吹了一口气,丝帕的一角微微扬起,她心中咯噔一声:爷爷的,不是幻觉吧?

丝帕似吉祥的盖头遮住凤九的眉眼,她垂着眼睛,只能看见扑簌的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脚跟前。她踌躇地站定半天,回忆方才一席话里话外,似乎并没有暗示东华须变成一块帕子她才舒心。她刚才骂了他一顿其实已有五分解气,但要怎么才能彻底解气不计较,她自己都不晓得。东华的逻辑到底是如何转到这一步的,她觉得有点儿神奇。

凤九伸手将帕子从头上摘下来,紫色的丝帕比她先前变的那张阔了几倍,绣了一些花色清丽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闻一闻,还带着东华惯用的白檀香气。她手一抖,眼看帕子从手上掉了下去,结果轻飘飘一转又自动回到她的手上。东华的声音平平静静响起:“握稳当,别掉在地上,我怕冷。”

凤九睖睁半晌,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捏成个冰团包在帕子里头,包完又兴高采烈地将裹了冰团的丝帕妥善埋进雪坑中。半个时辰后,她戳了戳包着冰团被打得透湿的帕子,问道:“喂,你还怕什么?”“……”

燕池悟回到疾风院时,瞧见凤九正撑起一堆炭火烤一块帕子。她什么时候绣了这么一块漂亮帕子,他还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时藏了一点儿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

凤九已经拿着这块帕子玩儿了接近一个时辰,她将他从雪地里掏出来后,东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是她觉得男子汉一言九鼎,变成帕子让她出气是东华主动提出来的,她原本都没有想到。既然他提出了这个建议,就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也着实没有辜负东华的心意。继在雪中埋了他半个时辰后,她又将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软些,她还用他包着橘子肉鲜榨了一两碗橘汁,再将他铺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儿刷掉,最后又在水里头泡了整一刻,才捡起来架起炭火,预备将他烘干。整个过程中,东华都没有出声,凤九觉得他很坚强。

小燕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凤九望着烤火架上被折腾得起码掉了三层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隐隐地升起一丝愧疚,感到这样对待东华是不是过分了些。一转念,原本还打算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一会儿,虽然是因家中没油了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对他那么坏,出去买点儿油回来将他煎一煎也很容易,这么一看,她还是对他很不错的。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来,准备等他干了后,二人便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吧。他们修仙嘛,讲的就是一个宽容,一个大度,一个包涵,她还是应该让他领会一下她的这些优点。

木炭噼啪爆开一个火星,燕池悟面色含愁地挪了一只马扎坐过来和凤九一同烤火,落座时从袖口摸出个纸包打开,分了她半包瓜子。

炭火在墙壁上拉出小燕一个孤寂又凄凉的嗑瓜子的侧影。

凤九打量他片刻,觉得小燕不愧一朵娇花,含起愁来也别有风味。他这辈子要想变得英武,除非回娘胎里重投生一回,否则依这么个长相,就算络腮胡从下巴直长到耳朵尖头顶上还刻个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娇花。

她心中顿生同情,凑近关怀道:“小燕壮士,你贵为一介壮士,此时唉声叹气是出了什么大事?”小燕一向喜欢听人叫他壮士,她觉得他这么开场,他会开心一些。

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松动许多,抬头正欲言,不幸被瓜子皮卡住,慌忙间抓起架上正烤着的丝帕兜嘴一阵咳嗽,瓜子皮咳出喉咙后拿丝帕一包,长舒一口气,叹道:“东华那冰块脸来梵音谷了,你晓得了吧?”

凤九默默无言地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揩嘴后再擤鼻涕的紫色丝帕,打了个哆嗦,谨慎地后退一步,沉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