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了结(第4/6页)

其实想想,也是有些悲凉。

他低下头,鼻尖对着石砖,官帽方才被叶女打掉不知落在了哪里,导致精心梳理过的黑发如今已经散乱,露出一分狼狈的孤独之感。

这时,暗色的红唇微张,清楚地说了一句:“不修边幅,德行有失。本官从未见过有人把官帽扔在身后。”

陈生听到这个声音一愣,接着猛地抬起头,越过大雨往前看去。

白色的衣摆上有着威风凛凛的麒麟。

乳白色的油纸扇在人群中经过,停在了状纸的前方,仿若阴云中忽地飘出一朵干净明亮的白云。

纸扇切开道路两旁的阴郁,来到陈生的身侧。陈生抬起头,顺着对方被泥水沾染的衣摆往上看去,瞧见了戴着纱帽,薄唇紧抿的太尉宁徽。

宁徽穿着一身窄袖华服,外披黑色斗篷,手中捧着暖炉,一副极为怕冷的模样。

而他身后是替他撑伞的侍从。

那双狭长的美目放在陈生身上,从人群中突然出现的宁徽不咸不淡地说:“你所告之事是否属实?”

陈生一本正经地回:“绝无半点虚言。”

宁徽盯着他专注严肃的神情,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没用身后随从,自己弯下腰捡起了水坑中有些花了的状纸。

他的动作很慢,初看时旁人会觉得他是漫不经心。可等他拿到信,他用白色的衣袖按在信上,吸了吸信上的水,小心地将状纸收入怀中,与陈生说:“那这状纸我便收下了。”

“太尉!”身后侍从见此脸色骤变,从刚刚开始便有的不妙预感真的成真了。

今晨,越河县主突然闯入千衫寺,拿着太尉的佩剑就跑,带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城中,瞧见了这出戏。

街上的陈生决绝,太尉却一路跟了过去,自那时起侍从便说了一声不好,知道太尉对陈生口中的冤情上了心。可中书令和太尉都是太后一党,中书令私下与太尉交好,如今动起了不止麻烦,还会惹怒了太后,怕是得不了好。

侍从出于担心,大着胆子出言制止,只是宁徽不理。

宁徽背着手,凝视着陈生的眼睛,神色不明,身上少了几分初见时的锐利,多了几分欣赏的赞许。

宁徽叫到:“陈进士。”之后,他第一次在陈生面前露出了笑颜,与他说:“三年任期一满,便来京中任职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忘补充一句:“如果那时我还在,你就来。如果我不在,你就辞官回家吧。”

陈生眨了眨眼睛,慢慢懂得了他的意思。此刻望京之中阴雨不停,可不知为何,这景色落在陈生眼里,竟成了风轻云净。

闭上眼睛,陈生忽地笑了。

之后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接着周围响起的声音与往日不同,多了几分明显的人情味。

而城中如此热闹,站在上方的人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宁修周围缠绕的红色怨气在状纸被人捡起的那一刻忽地消失了,接着,一直都是怒瞪双目,衣决飘飘的他沉静地望着下方。而陈生越过人海,正巧也看见了他。

他们的视线碰撞在一起,陈生觉得,时候到了,因此他背着叶女,拖着沉重的步子,径直向万来香走去。

修士大多数都站在万来香附近,陈生与站在前方的乾渊尊等人打了个照面,月寒侞见他过来第一次上前两步,迎了过来。

见到今日这幕,月寒侞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此前虽是被陈生的实力折服,但心中并无太多感触,直到此刻,陈生的名字才变得格外不同。

这样的人,应当受人尊重。

故而她见陈生来了,和颜悦色地问道:“我门弟子有一位木灵根的修士,我让她来帮你治一下身体。”

陈生谢过月寒侞,转身又见白仲原走了过来。

白仲原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说:“有血性!我喜欢!若是以后来白氏领地,记得找我,我请你喝酒!”

话到这里,就连一向刻薄的枢阳尊这次没说什么。此次再见陈生,他只是冷哼一声,侧过脸不再多言。

乾渊尊许是年岁过大,瞧到此刻,眼眶有些泛红,颤声道:“辛苦小友了。”

脚下已然没了感觉,陈生忍住表情不变,微微一笑,迎着周围复杂的目光,来到了万来香脚下,费力地抬起头。

以往人们望着赤鸿尊,八成都在想赤鸿尊是如何死的。

而陈生望他却在想,宁修是有意识的。

宁修变成了心有执念的鬼魂,身上充满了戾气。可忘却这一点,陈生发现,在宁修出来之后,宁修一直都站在万来香的上方,他没有仗着自己有山河镜在身,对周围大肆破坏,也没离开万来香造下无数杀孽。

来寻他麻烦的修士虽都被他打退,但没有一个死伤。

其实回首过往,宁修这事虽是动静闹得大,但从出现到现在,他只是固执的站在万来香的上方,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主动招惹是非。而看两方实力,如果宁修要生事,怕是其他人无法拦得住山河镜的攻势。

因此陈生知道,宁修心中的执念,不是愤世嫉俗,并非是对人性失望之后转化成了杀意,而是他虽是认了李尹所说,但其实心里并不甘心。因此他出来之后总是看着,看着四周,许是在想,如今的世道变成了什么样。

他一直抱着观看的念头,直到看到陈生的状纸被宁徽接下,那一直围绕在周身的红光徒然消失,而这也让陈生看清了宁修的心思。

宁修还是那个宁修。

他这一生纵使遭人欺骗,被人贬低,不堪苦楚过多,但也还是那个心怀正气的人。

他死前苦闷,苦于寻常百姓弱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贱如蝼蚁,因此陈生与他说:“你知道如今的世道变成了什么样吗?”

宁修眼神微动,虽是没有说话,却将眼球转动到陈生这方。

陈生说:“你许是在想,我会与你说,如今世道变好了许多,你许是会想,我为了让你释怀,肯定要说现在的世人不同了。”陈生是真的背不动叶女了,但陈生并不想将叶女放下,他拉着叶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朗声道:“可很遗憾,世道跟你死的那时没什么不同。世间不平事常有,有人仗着权势,欺压百姓,有人仗着钱财,抢人田房。冤假错案应该也有,害人性命之事不时发生。”

“如今吃不饱、穿不暖的有。”

“一心向恶的有。”

“贪官污吏有。”

“所以,若是细想,跟过去也没差什么。”陈生说到这里,像是指向土地的远方,说着那些世间不平的事,他说:“别的不说,单说我。我想帮叶女与王刺史翻案,我做错了吗?没有,可我行正事,却要受此磨难方才能成。你看到这许是会想,公道到底算什么,这世道怎么还是这样。可这世道就是这样!你若不平,大可改它!人世本就是善恶皆有。过往是有李尹,可也有阿菊叶女和你。李尹为恶,你们为善,你能说世间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