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灵薇(五)(第2/3页)
“没有长大,没有活下去。”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他蹲在草丛里,幼小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迷茫来。在信念崩塌、骨骼粉碎后,问自己:“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想到了瑶珂的话,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我是怪物。”
“不是的。”夏青心也难过得不行,蹲在他面前,停了停跟他说:“楼观雪,你跟我来。”
夏青把他带到了那堵墙上。
两个小孩并排坐着。
“第一次我就想问你,我坐墙上看到的是虚无的白,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风卷起楼观雪缥碧色的发带,他不说话。
夏青深呼口气说:“我猜,你看到的应该是御花园,是宫殿,是城墙,还有更远处的天和地。”
墙上长满了浅绿色的青苔和细微的白色小花。
夏青慢慢说:“我小时候,福利院还没翻修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爬上前门那堵塌了一半的旧墙发呆。”
“墙内一群小孩为秋千跷跷板吵个不停,墙外施工地挖掘机嘟嘟嘟一直在响。院长刚开始以为我是孤僻,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不是和人合不来,我就是单纯想坐到那里去。”
“孤儿是没有父母的,等于没有来处。小时候的我对长大也丝毫不期待,同样没有去处。你现在可比我五岁时厉害多了。”
“可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我却从来没想过我到底是谁该是谁。按照后世的说法来讲,生命本就是一场轮回。亿万年前宇宙大爆炸产生了元素粒子,成为天地,成为众生,成为你我。而后又归于黄土,归于宇宙。”
夏青偏头,浅褐色的眼眸认真看他,轻声说。
“楼观雪,活着是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的,活着就是活着。你那么多年的努力,都没错。”
如果命运待你不公,好像那么多年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扎根生长都是笑话一场。
如果坚守的“活下去的意义”轰然崩塌,显得可怜可悲,成为粉碎你傲骨的最后一击。
那么我想告诉你,它其实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你为此做的一切,都并不可笑。
楼观雪低下头,睫毛颤得厉害,牙齿咬得唇发白。
夏青叹口气,说:“你也不是怪物。”
他凑过去,伸出短小幼嫩的手,为他擦去眼角的泪,声音像风一样又缓又慢:“你怎么会是怪物呢,她生下了你,不代表有资格评定你的人生。”
楼观雪抬头,眼角还是通红,黑发随缥碧发带飞扬在空中,眼皮上的痣泛着血光。
很久之后,楼观雪没什么感情笑了下,说:“又是这种眼神。”
夏青疑惑:“啊?”
“你看人的眼神。”他似乎已经安静下来,肤色苍白脆弱,像一尊琉璃娃娃。
夏青盯着他,头上束着呆毛,郁闷地扯了下唇角。
他在安慰楼观雪,楼观雪回应着什么屁话!
这时,墙角荒草堆里的萤火虫飞到了墙上,星星点点成海,浊黄的光把星夜都映照得温柔。
“我猜过我身体有古怪。”
楼观雪又开口,声色冷淡,伸出手抓住了一只萤火虫:“因为我不会死。从楼梯上摔下不会死,在被人摁在水中不会死,饿好几天不会死。每次快死了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命硬得跟石头一样。”
“最开始我以为是老天还对我有一点厚待。”
结果,是命运未开口的森冷獠牙。
他又放开那只萤火虫,视线注视着它飞往越来越高的天空,安静望了会儿,才举起手去解身后的发带:“这是她给我的东西,说是保平安的,所以我就一直带着了,睡觉也没解下。”
说完,他讽刺地笑了一下:“可能只是一种压抑血阵的方法。”
缥碧色的发带落开的刹那,男孩的黑发都散了下来。
更衬得肤白如雪,眼皮上的痣诡异的红。
楼观雪又说:“今天是三月五。”
夏青愣住:“三月五……”
原来又是三月五啊。
惊蛰。
怪不得,怪不得萤火虫漫天,怪不得土层之下窸窸窣窣那么多声响。
楼观雪偏头,精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属于正常人的情绪来。
“其实也是我生日,虽然她对外一直说二月十六。”
夏青说不出话来了,讷讷:“你生日……”
楼观雪将那发带松开,由它从墙上掉了下去,惊蛰夜的冷风将脸上泪痕吹干,也把他眼中那团野草吹得重燃。
楼观雪说:“我知道怎么破除心魔了。”
夏青不明所以。
男孩扯着唇笑了下,看向夏青:“你说的没错,我的心魔只会是我自己。谢谢你,我送你出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说谢谢,但夏青却骤然警觉:“你要去干什么!”
男孩没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刀,干脆利落地从墙上跳了下去。
黑发和黑衣翻飞猎猎,萤火虫绕在他身边,男孩若跳入光海,他踩在了荒草葳蕤的土地上,碾过万物生机,头也不回往回跑。
“楼观雪——!”夏青猛地出声大喊。
却见障内一切开始泛出水雾般的波纹。
满天飞的萤火虫成为光怪陆离的幻影,整个凄冷寂静的冷宫显出一种惶惶血色来。
仿佛崩塌燃烧前的预兆。
“楼观雪!”
夏青也跟着跳下去,可刚落地,肩膀被人摁住了。
那只手很冷,寒意透过衣服渗入骨子里。
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说:“让他去。”
夏青僵硬地回头。
就见长大后的楼观雪立在他旁边,障的主人,黑发如瀑,雪衣无尘。他眼神冷漠而平静,目光深如海渊,漠然看向前方。
在这里似乎才是最真实的他。没有摘星楼内的慵懒神秘阴晴不定,也没有寝殿中伪装出的芝兰玉树。
安静、孤冷,小时候那横穿骨骼的利剑长大后融碎在了血液里。
他沉默站在惊蛰虫动的一角,看着五岁的自己,拿着刀,踏过荒芜土地,去破除最后的红尘孽障。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说:“他要去做什么。”
楼观雪淡淡说:“做我五岁没敢做,却一直在想的事。”
五岁没敢做,却一直在想的事。
火光燃起的一刻。
瑶珂终于跌跌撞撞。双目无神地跑出了宫殿,她就像个丢失孩子的可怜母亲,急切又悲伤一声一声喊着“阿雪”,眼眶干涸,再也流不出来眼泪来。
在黑暗中龋龋独行,手慌乱地四处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