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白衣(第6/6页)

光去了哪里,无所谓,他跪在地上把白衣抱在怀里,只是觉得她会冷,于是撕撕扯扯地脱了自己身上的褂子,要把她包住。她的身体软极了,隔着皮肉,他能摸到她断裂了的骨头。

如果她不是妖精,她是凡人,那她现在就已经死了。

“白衣。”他轻声地呼唤,“我背着你走,很快就到家了。你忍一忍,千万别死啊!”

白衣的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是她唯一能做出来的反应。大事完成了,要回家了,回了家,关上门,可以做三十年的人。

三十年,很长了,足够了。

趴伏在了佳贝勒的后背上,她觉出了他正在向前疾走。这一刻,她倒觉得身心都比方才好过了些,像是缓过了一口气。然而,这并不是好兆头。

“我是一只白老鼠。”她的头搭在佳贝勒肩上,随着他的步伐摆动。有些话,她此刻非说不可,趁着还能说。

“不好意思告诉你,怕你嫌弃我。谁会喜欢老鼠呢,又不是白狐狸。我也不叫白衣……我没有名字……”

佳贝勒气喘吁吁地笑了:“傻话。”

“早就认识你了。”她不顾佳贝勒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心里觉得你很好……其实你好不好,我哪里知道?只是觉得你好……”

说到这里,她的气息渐渐弱了。佳贝勒鼻子一酸,忽然有了某种预感。把背上的白衣用力向上托了托,他再说话时,就带了酸楚沉闷的鼻音:“忍着点儿,快到家了!你可……你可千万别死。”

“嗯。”她乖乖地点头,“我知道……我忍着呢……”

她说到做到,忍着不死。将周身最后一点力气运向了右手,她心如明镜,自知大限已到。救命之恩是应该回报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理所当然,她不后悔。

只是……没有三十年,有一年也好;没有一年,有一个月、一个礼拜也好。

或者,再有一天也好,再有一个清晨也好。

可惜啊,一个清晨也没有了。

她不肯对不起夜明,也不肯对不起佳贝勒。分别之前,她要送给他一样小礼物,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右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头顶,她使出了最后一点法力,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她使了一招迷魂术,让佳贝勒颓然倒地。等他昏迷之后再醒来时,他会忘记这个月内的所有事情,包括她。

她怕他真的是个好人,真的爱自己,自己死了,他会痛苦,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天明之后,巡警发现了昏睡在街边的佳贝勒。

巡警以为自己这是遇到了醉汉,硬把佳贝勒推了醒。佳贝勒莫名其妙地回了家,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昨夜是和哪个王八蛋一起喝的酒,自己醉得人事不知,居然就被那个王八蛋扔在了路边。不过他本就是个醉生梦死的人,想不起就想不起,没什么关系。

懒洋洋地睡了一天一夜,佳贝勒无所事事,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是有日子没去画雪斋了,便一路晃荡出门,溜溜达达地前去了金宅,想和金性坚闲聊一番。

可惜得很,金宅的仆人小皮告诉他,金先生病了,不能见客。

佳贝勒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回了家。刚一进门,家里的仆人送来了个信封,说是他前些天拿了底片到照相馆去,照片早洗好了,伙计不见他去取,便亲自送了过来。

佳贝勒打开信封抽出照片,发现这照片拍得不怎么样,有些模糊,但照片上的姑娘白衣黑发,模样倒是挺好看,只是一脸惊讶之色,像是被人吓了一跳。

“这是谁?”佳贝勒很疑惑,“我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女朋友,还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失笑:“这姑娘打扮得也太不摩登了,哪里来的一个乡下丫头?”

在佳贝勒研究照片之时,画雪斋大门紧闭,仆人小皮战战兢兢地一边扫院子,一边不住地回头往楼内看。

他的主人,金性坚,此刻正木雕泥塑一般地站在窗前向外看。两天了,他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说。

他平时也是沉默寡言,但在这两天里,他不只是沉默,他还魂不守舍。小皮自认为是比较了解他的,甚至也隐约知道他这人有些奇异古怪的地方。但饶是如此,小皮此刻也看不透他了。

扫好了院子,小皮扶着笤帚,大着胆子走到窗下,抬头说道:“先生,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金性坚缓缓地一摇头。

“那您是被那晚儿来的那个光头气着了?都是我不好,我睡觉太死,那人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都没听见,要不是您和他在院门口大吵起来,我还醒不过来呢……”

金性坚一摆手,止住了他没话找话的道歉。

小皮察言观色:“那……我请隔壁的叶先生过来,陪您说说话?”

金性坚又一摇头。

小皮快要哭了:“您到底是怎么了呢?”

金性坚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向内走去,留给了他一句冷冰冰的答复:“没什么,我在闹顽疾。”

“呀,什么顽疾啊?”

“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