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船(第4/7页)

他来不及品尝滋味了,抓了点心就往嘴里塞——金性坚那个没良心的躲在船舱里长久地装死,根本指望不上,他这一顿不多吃一些,谁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

吃着吃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觉着喉咙里有东西一拱一拱。直着脖子张大嘴巴,他狠命地往外一呕,就觉着嗓子眼一凉一滑,一个小东西“呱”的一声从他口中蹿了出来,竟然是只小小的蛤蟆!

还是只癞蛤蟆!

紧接着,他的胃中翻腾起来。香甜的食物瞬间变了味道,他呕了一声,又觉得嗓子眼里毛刺刺的难受,是什么东西被他呕到了半路。慌忙用手指扣了喉咙,他掏出了半截鱼刺似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半截死蚰蜒!

莲玄虽然一贯活得粗放,不挑饮食,可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他哇哇地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又抬眼去看面前那位青衣小姐。青衣小姐站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张描眉画眼的粉脸含着笑容。他越是痛苦,这位小姐越是笑得喜悦。

“好哇!”在吐出了一口苦胆水后,莲玄吐无可吐,终于可以腾出嘴来大骂,“你是哪里来的妖精?”

小姐伸出一根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做了个电影明星的姿态:“你猜。”

“我猜你娘的屁!”

小姐仰起头,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太欢畅了,笑个不休,越笑嘴越大,越笑身体越长,最后竟是缓缓变形,成了个两人来高的虫子模样。咧到耳根的大嘴里露出尖锐獠牙,她在莲玄面前摇摇摆摆,又转身将那翘起的虫尾对准莲玄,“噗”地喷出一股闷屁黄烟来。莲玄躲避不得,猝不及防地吸了一鼻子臭气,登时恶心得又要呕吐:“妖孽!原来是你——”

虫子摇头摆尾,洋洋得意地公然游走,消失不见。而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名水手闻声赶来:“大半夜的你吵什么——好哇!你竟然在甲板上拉屎!”

莲玄急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拉出这么臭的屎!这是妖精放的屁!这船上有妖精!我——”

话没说完,水手之一兜头一桶凉水泼了过来:“你个杀人犯,还敢犟嘴?”

水手之二挽起了袖子:“人家好好的一个大姑娘,让他活活地杀死了!对待这种恶徒,咱们不用客气,直接教训他就是!”

水手之一把桶一扔:“对!”

莲玄被两名水手暴打了一顿。

杀人的恶徒,是人人都恨的,两名水手都是钢筋铁骨的小伙子,打起人来分外有力。莲玄只有一只手是自由的,哪里能够抵挡住人家的双拳?无奈之下,他只能单手抱了脑袋,任由那两人把自己捶得鼻青脸肿。

一夜过后,莲玄半死不活地靠着栏杆坐着,眯着眼睛看日出。

金性坚还是没露面,他只能坐在这里喝海风。

到了中午,甲板上开始有了旅客散步,他这边是没有人肯来的,只有一个小孩子蹦跳着跑过去,他猛地睁圆了眼睛去看那小孩子,然而小孩子对着他歪嘴一笑,随即便尖声哭喊起来:“救命!救命!”

远处的旅客闻声赶来,而那小孩子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手指莲玄哭道:“这个坏人掐我屁股!”

众人听了,怒不可遏——好个坏透了心的坏人,连小男孩的便宜都占,还是人么?

水手闻讯赶来,把莲玄又痛揍了一顿,众人纷纷叫好,并没有留意到那小男孩东一钻西一钻,早没了影踪。

莲玄一天挨了两顿狠打,只在晚上得了一点热水和剩面包皮。那水手们怕他逃跑,在他身上又加了一道麻绳。他纵横江湖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此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那刺骨寒风中苦熬。蒙眬地闭了眼睛,他想要试着打个盹儿,可周身骨肉疼痛,手脚又被绳子勒得酸麻,他哪里能睡得着?

就在这时,一根手指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

他一哆嗦,连忙睁了眼睛——愣了几秒钟之后,他带着哭腔开了口:“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呀?”

金性坚把手指收到唇边,“嘘”了一声。

他立刻噤了声。

金性坚单膝蹲在他的面前,把手指送到他的耳边,“啪”地又打了个响指。

莲玄只觉周身一松,紧缚着的麻绳应声脱落,精钢铐子也“咔哒”一声,自己开了。连忙从这一堆绳子中爬了出来,他一边拼命揉搓着僵硬了的身体,一边抬头去看金性坚,就见金性坚看着自己,微微一笑。

他本来是怨透了金性坚的,可是此刻金性坚一笑,他那怨气忽然全散去了爪哇国,竟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又问:“你笑什么?”

金性坚站了起来:“幸灾乐祸。”

他东倒西歪地也直立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

“随便,我不在乎。”

“你这人怎么不讲感情?你那心也是石头做的?”

金性坚不理他这话,只对着他一勾手指:“跟我来。”

四 明月照沟渠

金性坚把莲玄带去了轮船下层的锅炉房里。

说是锅炉房,但是十分冷清安静,并没有工人在里面劳动,因为这房内的锅炉乃是备用货,正常情况下,备用锅炉永不开动,这里自然就冷清了。

莲玄并不认得什么是锅炉,总之就见此地幽暗空旷,天花板高高的,空中横七竖八穿着许多粗壮铁管,瞧着甚是古怪。但和那寒风呼啸的甲板上比,此地无风无浪的,已经宛如天堂一般。哆哆嗦嗦地找个角落坐下了,他仰着头告诉金性坚道:“我打了一辈子鹰,这回却被个家雀叨了眼睛。这回陷害我的那个妖精,竟然就是天津那个让我上了通缉令的虫妖!我没有找她报仇,她反倒追杀起我来!”

他说他的,金性坚说金性坚的:“轮船明天到上海,在此之前,你就暂且躲在这里。”

“可那虫妖——”

“与我无关。”

说完这话,金性坚从怀里掏出了个大纸包扔给他,然后转身就走。莲玄接了纸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只暄腾腾的甜面包。一大口咬下面包一只角,他大开大合地咀嚼,嚼了几下囫囵着咽了,他开始撕咬第二口第三口。

忽然,他含着一大口面包抬起头,在浓郁的玫瑰花香中,一张描眉画眼的白脸倒悬而下,垂到了他的眼前。

他含着面包,没有动,神情十分镇定,然而灵魂震动,后背上的汗毛竖起了一片。不动声色地放下面包,他双手松松地交握,右手食指狠狠抠破了左手掌心,蘸上了淡淡的鲜血。

“你也算是个厉害的。”他说道,“竟能压住一身的妖气,让我不能察觉。”

白脸露出笑容,娇声嫩气地回答:“因为我喷了一百法郎一瓶的法国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