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2/2页)
茶农错愕:“这……真的?”
“还能骗你?身契都在我这里呢,清白人家的女仔,你若要了,今晚上就能圆房!”
林玉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登时气得脸色发青。
“哎,掌柜的,你不能……”
然而那茶农小伙子盘算一阵,眼珠子渐渐亮了。大商行压价欺负人,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法跟他们评理;但那掌柜的总算良心发现,提出拿妹仔折茶钱——在他们乡下,娶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的妹仔,彩礼都得十几两、几十两银子呢!
他原本也是想卖了今年的茶,回家说个媳妇的,横竖得花钱。
人的思维有局限。譬如讨价还价,原本够不上心理价位,突然说有个“赠品”,立刻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他立马换了副主人面孔,腰杆子挺直了,大胆看了看妹仔的样貌,心中暗喜。
然而还是要还价:“脚太大,不值钱!掌柜的您不能欺负老实人,您得给我加十两!”
王全:“五十五!”
茶农喜笑颜开,麻利签了结算单。躬身就拜:“谢谢掌柜的!”
林玉婵一跳三尺远,“别碰我!”
她气得牙痒痒。她看这小哥可怜,刚刚冒着风险为他两肋插刀;谁知他不但不跟她同仇敌忾,还要买她,让她下崽!
对王全来说,这个大活人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养着白花钱,他巴不得赶紧出手解套。
对茶农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以物易物”。他没收到足够的现银,他还委屈呢。
林玉婵觉得自己面前处处是大坑,瞟一眼茶农,急中生智地说:“我……我体弱多病不会干活买了没用!我信洋教念洋经,每天要拜五次上帝……”
“能下崽就行,”茶农突然没了刚才那副可怜巴拉的神色,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其余的揍几顿就都好了。”
他说着,张开粗糙的手,用嵌满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婵的肩。
啪!
林玉婵用尽全力,一个巴掌呼在他脸上。小伙子脸上顿时五道手指印。
要不是这几天她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几拳。
她很想给王全也来一巴掌。但这满院都是茶行的人,她胆敢造次估计活不到明天。
只能先欺软怕硬。她瞪了那茶农一眼,喘口粗气,说:“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茶农捂着脸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虽然不算有钱,起码是个良民。一个卑贱的家养妹仔敢对他动手?
他求助地看着王全:“掌柜的……”
王全也吃了一惊,随后板起脸,公事公办地说:“哎,都已经钱货两清了,怎么带走她,看你本事啦。”
茶农不敢动。林玉婵趁机冲到一个年轻后生跟前,指着他手里的竹筐。
“大哥,你抬这箱,能拿多少工钱?”
后生吓了一跳,看了一眼王全,愣愣地说:“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管住……哎,你做咩?”
林玉婵从他手里夺过竹筐,往自己背后一扛——
她五官扭曲了一刻。真沉啊!腰快断了。
刚刚从疟疾中恢复的身体还很虚弱,她眼前冒着金星,用力调整着呼吸,告诉自己:
别倒下……站直了!
她微微屈膝,将那竹筐地扛在背上,晃了两晃,站稳了。
其余几个力夫都不干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力夫们算不上膀阔腰圆,但起码都是壮年小伙子,手大脚大,扛着竹筐尚且脖颈迸青筋。
而现在,三尺高的竹筐压在一个瘦弱小姑娘的背上,摇摇晃晃,好像樱桃树上结了个西瓜。
林玉婵顶着眼前一阵阵黑,挪步到推车前,学着力夫们的样子,背过身,慢慢蹲下,将竹筐卸上推车,和其余的竹筐并列排好。
她头皮发紧,擦一把汗,舌底有血腥味。
“你看,我也能卖力气。”她盯着王全,竭力压下对他的厌恶之情,“我不要每月三钱银子的工钱。不就是十五两银子吗?用我五年,就能回本。用六年,就比卖了我更划算。”
茶农和王全面面相觑。
王全半是错愕,半是好笑:“ 用你?用一个女仔做工?你异想天开呢?——哎,慢点走!别瞎晃!”
一个力夫背着竹筐蹒跚下石阶。力夫为了省劲,下石阶的时候故意弯着膝盖,利用惯性颠簸出节奏。
那竹筐的背带年久失修,蓦地断了,哗啦一声,一筐茶叶连盖倾泻下来。
林玉婵一直盯着那个力夫。她一个箭步上去,托住了竹筐底部,截住了大部分茶叶。
“走吧,”她利落地将落在地上的茶叶几把抓回竹筐,对那力夫说,“我扶着筐。别耽误运货。”
那力夫大约早已养成了“听人吩咐”的本能,也没问林玉婵是哪冒出来的葱,机械地点点头,听话地背着竹筐继续走。
王全没料到她剑走偏锋的这么一招,一时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是等她闹完了回来谢罪,又似乎是等她自不量力,咔嚓一下折断了腰。
于是在旁人看来,这愣愣的眼神等于默认。林玉婵跟在力夫队伍里,就这么走出大门。
王全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追:“喂,回来!”
与此同时,那茶农突然机灵,抓起王全留在地上的钱袋就跑。
王全余光瞥见,差点原地劈叉:“烂仔,往哪跑!给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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