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第2/3页)

楚老板本来想趁机占个便宜,没想到她倒作风豪放,讨了个没趣。

几个伙计也精神了,伸着脖子看她腰肢,肆无忌惮地看她的腿。

然后,垂涎欲滴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

伙计们相顾而笑,评论道:“半截观音,中看不中用。”

然后接着抽大烟。

楚老板确认她身上藏不得大刀小刀——看她的模样估计一点没练过。也没有洋枪。那玩意儿笨重又拐弯,无论挂在哪儿都得凸一截出来。再说了,全中国有几个会使洋枪的女人?

他冷笑:“包留下。里面请。”

暗门后冷风飕飕,曲里拐弯地通向一个仓库,外面是个隐秘的码头。码头前泊着一艘巨大沙船,并一排中小帆船。船只随着水波上下摇动,整齐得仿佛一队阴兵。

其中一艘小船,舷窗里透出橘黄烛光。听到楚老板的脚步声,里头的人打了个呵欠。

“讲好亥时以后是休息时间,有乜事听日再港啦!”

林玉婵听到那声音就乐了。整个清帮里没人这么说话。

楚老板看她一眼,命令伙计:“送客。”

林玉婵探身大叫:“敏官!好久不见!”

船里静了。

楚老板一把抓过她往外走。林玉婵拼命推他。

“还没见到人……你们不讲规矩……”

楚老板冷笑:“不是已经听到人活着了么?想见面,再拿钱来!”

五十两银子买一句广府话,这吃人不带吐骨头的!

林玉婵一边挣扎一边骂,忽然听到那帆船上一声清朗断喝。

“楚老板,你的船漏了。”

紧接着是笃笃笃的声音,像是在凿船底。

楚老板脸色一黑,不由放开林玉婵。

“你敢……”

苏敏官的声音从容带笑。

“哎呀,漏得更快了。”

笃笃笃笃笃。

楚老板气得三条眉毛齐抖,左右为难一会儿,厉声命令:“把他带出来!”

同时脚下一踢,踢了块木板搭在甲板上,黑着脸,对林玉婵说:“上去。”

*

帆船小舱上锁。一个伙计马仔开了锁。

和几个礼拜之前相比,苏敏官又瘦了些,眼窝深陷,似乎没睡过几个好觉。一头短发没理过,已经开始飘柔自信地野蛮生长,脸上胡茬也扎了出来,比周围一圈清帮马仔更像坏蛋。

但奇怪的是,即便憔悴如斯,他也依旧有一种沉稳的气场,眼神仿佛有重量。

他深深看了林玉婵一眼,说:“你怎么又来了?”

“又?”林玉婵没反应过来,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说你被锁着。”

她想象中的“锁”,是五花大绑手铐脚镣那种锁着。否则若只是锁个舱门,为什么不把他带到门口相见,非要让她进来呢?

苏敏官已然明了,招手让她进舱。

“阿妹,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冷淡地说,“是不是还让你备银子赎人?要价多少?”

林玉婵大惊:“难道你不是……”

苏敏官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脸色柔和了些,转过身,面孔藏进阴影里。

“不过……你也真敢来。”

他身边是乱七八糟一卷铺盖,一个粗陶碗。除了没手铐脚镣,其实跟囚笼也差不多。

舱外有铃铛,若他有异动,会叮铃铃响得清晰。

一群马仔监视在门外,舱内一览无余。苏敏官旁若无人,席地而坐,招呼她也坐。

她脱下一件外衣,小心铺在潮湿的船板上,坐下,裹住自己腿脚。

“我没想到上海分舵已经变成这样。”苏敏官低声快速说,“本想来拜访一遭,讨一张回广东的船票,孰料被他们扣住……”

林玉婵忍不住说:“他们说要把你送官讨赏钱!”

苏敏官慈祥地看她一眼,好像在看小宝宝。

她立刻解释:“宁可信其有。”

他微乎其微地一笑:“那就不至于拖这么久了。”

林玉婵问:“那、那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苏敏官没答,反而看着她笑道:“听清帮兄弟讲,你在洋人那里混得很不错?”

林玉婵:“你先讲。”

他犹豫片刻,才简单地说:“我被逼着签了十年卖身合同,天天修船补帆做苦力。”

其实没那么简单。黄浦江上那艘义兴帆船,上面都是些清帮的底层船工小弟,骤然见到外省“亲友”,确实对他很是热忱,以为是一丘之貉;他没时间调查这些人的背景。甫一上岸,发现楚老板等在码头。两句话交谈,就发现不对劲,待要转头,楚老板一声令下,给他布下天罗地网。

他身上带伤,还没全好,打跑四五个还有七八个,直到惊动租界巡捕,洋枪顶了他脑袋。

横行广州上下九的敏官小少爷,初到上海滩就被人摆了一道,他嫌丢人,不肯多说。

也幸亏他尚有一丝朦胧的直觉,入水之前将随身的洋枪留给林玉婵,避免暴露金兰鹤的身份。否则楚老板知道抓了大鱼,马上送官,现在报捷的奏表应该都上京了。

而楚老板缺德带冒烟,一边用着免费苦力,一边拿他招摇撞骗,让林玉婵这个冤大头攒银子赎人,可谓一苏两吃,无本万利。

林玉婵脱口就想说,你可以跑呀!

楚老板在舱门口嗒嗒地抽烟。甲板上守着至少五六个马仔,不时凑近看一眼,然后嘻嘻哈哈地扯闲话,讨论怎么趁着过年去商家敲一笔,怎么揍人最要命,哪家姑娘胆小可以揩油……

林玉婵可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只是不安地扭着腿脚,拼命看着舱外水波,盼着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跑?呵呵。”苏敏官居然无视她的掩饰,大声发怒,“我身上还有伤,一天一顿馊饭,腿脚都软的,我能跑哪去?”

然后在林玉婵着急上火的眼色里,低声补充。

“况且,我的坠子被他们收走了。”他换了浓郁方言,快速说,“应该是想出手换钱,但玉锁有缺口,要寻匠人补,暂时揾唔到买家……”

外头楚老板立刻踢一脚舱门,焦躁喝道:“讲人话!”

苏敏官快速吐字,“……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林玉婵睁大眼,口型问他:“为了这个,不逃?”

她亲眼看到楚老板把那玉锁贴身带着,苏敏官被囚码头,天天挨饿,就算他是盗圣也没机会得手。

他踟蹰片刻,坚定地点头。

哗啦一声,舱门踢开,几个马仔不耐烦地叫道:“好啦好啦,我这里不是茶馆,讲几句完啦!小囡,出来!不出来我们进去抓啦!”

苏敏官轻轻推她后背。舱里光线极暗,他的眼睛里灰蒙蒙,闪过一丝感激之色,随后又归于冷漠。

“多谢你来,”他暗哑地说,“一句良言相劝,以后莫要对别人太善良。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