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第2/3页)
伙计们头一次听到自家老板如此剖白心迹,又想到自己日常偷懒,不知平白给他损失了多少利润,顿时噤若寒蝉,弱弱地各回各位,脑海中梳理着各自的人际关系,寻思着该怎么找下家。
林玉婵也喜出望外:“当真?”
要是容老板肯接盘,她就不用费心去租铺面、雇伙计、找作坊……
六倍利润啊亲!
容闳:“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午餐。
林玉婵认真道:“我听着。”
容闳:“我虽然收了茶叶,但我和手下人都对茶货市场不太了解,缺乏相关经验。我另出银元二百,雇你给我把这些茶叶加工妥当,让我能卖个好价钱。”
林玉婵“嗯”一声,抢在一个伙计前面坐回那个小沙发,飞快盘算。
二百银元看似巨款,但其实也就是个让她自由支配的活动经费——加工茶叶所需的人力物力成本,都从这二百块里出。剩下的,才是她的辛苦费。
而且这是“容闳买她茶叶”的附加条件。也就意味着,她在加工费上赚不了太多钱。这只是卖茶以后附赠的售后服务。
容闳虽然对茶叶生意不熟,但学霸的脑子转得快,毛估估加工成本,也估得八九不离十。
林玉婵在德丰行里干了那么久,什么杂活都帮着做过些,基本的加工流程倒是都清楚。
德丰行虽然有独门炒茶秘方,但所谓秘方,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能把A级茶变成A+级,吸引最挑剔的一部分客户而已。
就像后世的奢侈护肤品,也许99%的配料都跟平价货相同,只因着那百分之一,世所罕有,身价飙升。
做生意要讲究抓大放小。她从零起步,不必追求那百分之一。
纵然她不知道那秘方的具体细节,但只要严格遵循最基本的炒茶工艺,加上认真负责的态度,制出B级以上的成品茶,应该问题不大。
她默默计算了一下所需成本,从沙发上弹起来,拉拉容闳袖子,把他拉到洋房外面小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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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先生,我可以帮你加工。”林玉婵朝洋房里的伙计们努努嘴,“但是您能保证,加工出来的茶叶,这些懒散爷叔能帮你顺利卖出去么?实话说,您收来的这些毛茶,烘晒之后已经在仓库里积压了几个月,比不上新茶,炒制之后更要尽快出手,不然影响质量。”
容闳也知自己这些伙计有点扶不上墙。他烦恼地想了一会儿,反问:“你有建议吗?”
她憨憨一笑,摇摇头。总不能建议他直接开人,那样就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况且就算招一批新人,什么样的老板什么样的员工,容闳也调`教不出一群狡诈的销售天才。
如果她打算和容闳做一杆子生意,拿到钱之后相忘于江湖,她没必要为他操心这些茶叶的销路问题。
但她不能这样透支自己的信誉。她也不会轻易放弃每一个在大清朝友善待己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寻思,容闳出价二百银元,让她从零开始,建立一个茶叶加工的上游供应链——她自信有这个能力,但如果只用一次,太可惜了。
她将容闳拉出更远,放轻声,试探着说:“其实您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春雨早停。青葱常春藤上水珠潋滟,她朝阳的面孔熠熠发光。
“容先生,您现在是三重国籍——大清、美利坚、太平天国。不夸张地说,全世界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匹敌这种身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您的本钱百倍于我,若是再去一遭,您今后三年完全可以财务自由,想做啥都不会被金钱所限制。
“那边的百姓缺钱、缺销路。您过去收购,是打破贸易封锁,是救急救命。低价买入也不算黑心,是您应得的报偿。就算大清官府看不惯,他们也奈何不了您一个‘外商’。您不会担任何法律风险。”
谁让大清自己把自己搞得主权沦丧、国土分裂;她又不能让列强把签过的条约吃回去,只能在不昧良心的前提下,充分利用游戏规则。
容闳咬着一根雪茄,没点燃,端详她很久,忽然笑道:“林姑娘,我有点悔恨,当初海关求职信没有好好写。”
林玉婵被他跳跃的思维弄得有点懵,随后琢磨出他的意思。
她坦然笑道:“罗伯特·赫德是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进取强人,不过您是耶鲁高材生呀,当他的上司都绰绰有余,何必妄自菲薄。”
容闳从没见过思维如此敏锐的十六岁姑娘。他只知道她在广州茶商手下做工,随后机缘巧合,供职海关。于是凭经验推断,她的这些见识,约莫都是跟着新任总税务司赫德学的。
所以一时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好老板。
林玉婵当然不能和他解释,自己是平白沾了百余年政经历史的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一个阅遍文史的、出色的女学生,也许还欠缺许多社会经验,但她胸中已装了整个地球。
她只能顺水推舟地承认,确实是跟赫德学的。
这也不完全是谎话。在海关的这阵子她确实突飞猛进,感觉像是终于如约上了个大学。
但容闳还是笑了笑,对她说:“姑娘想得很好,但还是欠点社会经验。”
林玉婵脸红:“……”
虽然但是,揭她的短板,不用这么直白吧……
容闳手闲,慢慢清理常春藤间的枯叶,一边说:“我的身份使我免受官方的刁难,这个不假;可你不知,在那战火摧残的千里荒野中,有多少饿红眼的法外之徒,是不管你持有几国护照的?我此行入南京,凭着护照,一路请太平天国的精兵保护,尚且遇到过数次盗匪,所幸有惊无险。归程时带了你的茶叶,我雇的船上有个心术不正的水手,引来一队地头蛇。护送我的‘天兵’怕麻烦,劝我破财消灾——其实我没告诉你,你那八十五块银元,原是买到了四千四百斤茶。那四百斤零头,让我孝敬当地土地公了。我此前没对你说,望你别介怀。”
林玉婵无言半晌,满脸通红。
“当然不介意,这是正常损耗……容先生,实在抱歉,您冒的风险比我想得大。我不该那么随随便便的请您……”
容闳大笑:“你真是孩子心思。我应邀去南京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冒了杀头的风险。你那几船茶叶算什么,蛋糕上的巧克力碎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林玉婵被他的比喻逗得扑哧一笑:“蛋糕上的巧克力碎。”
这人平时都是用英文思考的。把她给说馋了,忘了方才那无地自容的焦虑。
容闳将一拢枯叶丢进花坛,笑道:“八十五银元收了几千斤茶叶,其实我也不是没眼馋过。我甚至都计算好了,以我的信用和人脉,在上海的洋行和外资银行,也能贷得数万两银子的款,买上它百万斤良茶——尚不及太平天国内滞销绿茶之十分之一。再以正价卖出,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用担心钱不够用。